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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雖行事古怪, 但忽然暈倒在雪地裏,主人家也不好袖手旁觀。
田月容叫人幫着關六一起把人扶到廂房中躺下,又派仆役立即騎着馬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
不多時, 大夫請了來, 把了脈,又向關六詢問了幾句, 臉色凝重起來:“這位公子染了風寒,未及時醫治休息,仍舊冒着風雪連日趕路,原本是小恙, 如今邪氣沉結在髒,已是三死一生……”
關六郎駭然道:“請良醫盡力醫治,若能治好我家公子,定以重金酬謝。”
田月容道:“沈大夫千金妙手, 一定要将病人治好。”
大夫道:“老夫懸壺行醫, 自會盡心竭力,只是能不能治愈, 就看這位公子的造化了……”
說着再次将手指按在桓煊手腕上:“這位公子素日習武吧?”
關六郎道是。
大夫沉吟道:“原本身體底子很好,但似有肝郁之症, 是遭逢了什麽變故?”
他頓了頓道:“正所謂‘肝藏血,血舍魂,悲哀動中則傷魂, 魂傷則狂妄, 其精不守’,即便傷寒之症可以治愈,若肝氣不能纾解,長此以往精神虛耗, 必有病生。家人還是想辦法開解開解才好。”
關六郎沉默着點頭,可這種事又豈是旁人能勸的。
大夫才寫完方子,桓煊醒轉過來,向田月容道了謝,便要告辭回驿館。
田月容知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留在陌生人的家中養病,便即借了輛馬車給他們,讓仆役幫關六一起攙扶桓煊上車。
關六郎要駕車,倉促之間顧不得馬廄中的兩匹馬,只能留了錠銀子作草料之費,托主人家暫且代為照看一兩日。
田月容自然應允:“客人放心,寒舍有馬仆照看,待你們方便時再來牽馬便是。”
說着将他們送至門外,目送馬車駛出門前窄巷,這才回身掩上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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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出坊曲,藏在暗處的侍衛們便跟了上來,關六安排人按着方子去抓藥,其餘人馬護着齊王回了驿館。
……
待齊王一行走後,約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随随才從後廳和挾屋中間的密室裏走出來。
卧房中的病郎君聽到動靜,起身披衣走到廳中,向随随行禮:“程某拜見大将軍。”
随随虛扶了他一下道:“程公子不必多禮,此番多謝你相助。”
那程姓男子微微擡眼,目光在随随臉上輕輕一點,立即垂下眼眸,青白的雙頰連帶耳根都泛起了紅暈:“程某這條性命是大将軍所救,能效微勞,是程某之幸。”
他的聲音也和相貌一樣清隽,像初融的雪水淌過春山。
随随道:“程公子安心在此養病,待我回到魏博,定幫令尊洗雪沉冤。”
男子長揖至地:“大将軍深恩,程某粉骨碎身、結草銜環難報十一。”
“程公子言重,”随随道,“久聞程公子文章如錦,驚才絕豔,待沉冤得雪,入京赴舉,定然一鳴驚人,名滿京都。”
男子道:“若家父冤獄昭雪,程某惟願侍奉大将軍左右,以效犬馬之勞。”
随随笑道:“公子有不世之才,給我做幕僚大材小用了。”
男子堅決道:“大将軍謬贊,程某文不昭、武不習,若蒙大将軍不棄,是程某三生之幸。”
随随沉吟道:“程公子先安心養病,此事可從長計議。”
說罷便道了聲“失陪”,向書房走去。
片刻後,田月容褰簾走進來。
随随放下棋譜,将手中一顆白子扔回棋笥裏,擡起眼道:“走了?”
這話問得甚是無謂,若非确認桓煊已經離開,她也不會從密室中出來。
田月容将齊王如何闖進內院搜人,又暈倒在庭中的事說了一遍,觑了觑她的臉色道:“沒想到齊王如此癡情,竟然親自千裏迢迢追到幽州來。”
随随也沒料到桓煊會親自來幽州,而且來得這樣快,算算時間,他一定是日夜兼程地趕路。
田月容又道:“你真是沒看見他方才的模樣,看見我的時候整個人呆住了,臉色煞白,只有眼眶紅紅的,好生可憐。”
頓了頓道:“他病得那樣重,你當真不去看他一眼?”
齊王身邊日夜有侍衛守着,但若真要見一眼,總是有辦法的,對随随來說也不算難事。
可随随毫不遲疑道:“我不是大夫,見他何用?”
田月容道:“大将軍是不想見他,還是不敢見他,怕見了人舍不得?”
随随掀了掀眼皮:“有什麽區別?”
她或許錯估了桓煊對她的感情,或許他将對阮月微的執念轉了一部分到她身上,可即便如此又如何?無論如何他們都已經結束了,若是早知他會動真情,她一開始便不會去招惹他。
田月容看她無動于衷,想起齊王可憐的模樣,心下有些不忍:“齊王傷寒很重,沈大夫都說兇險異常。”
随随微微垂下眼簾:“叫沈大夫好生照看他。”
頓了頓,淡淡道:“他能熬過去的。”
若他是她認識的那個桓煊,不會因為這點打擊便一蹶不振。
田月容不由想起當初故太子死訊傳到魏博的時候,暗暗嘆了口氣,這種事也許真的只有靠自己熬過去吧,無論如何大将軍都比她更了解齊王。
一時間兩人無話,接着田月容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齊王來時騎了一匹黑馬來,乍一看還以為是蹑影,不過那馬脾氣很壞,剛才我想摸摸它,它朝我蹶蹄子,要不是我躲得快就被它踢傷了。”
随随詫異地擡起頭:“小黑臉?”
桓煊竟然把她的小黑臉也帶來了。
“那是我在長安養的馬。”随随道。
田月容“啧”了一聲:“馬倒是萬裏挑一的好馬,就是這性子和蹑影差太多了。”
随随道:“馬還在嗎?”
田月容道:“在,那侍衛駕車走的,兩匹馬都留在這裏。”
随随道:“我去看看它。”
說罷起身向前院的馬廄走去。
小黑臉正百無聊賴地在馬廄裏踱着步,乍然見到随随,先是一愣,微微圓睜的眼睛漸漸濕潤,接着它響亮地嘶鳴一聲,高高奮起前蹄,似是要向随随奔來,奈何缰繩牢牢系在柱子上,它便回頭用力啃咬。
随随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抱住馬脖子,輕輕蹭着它:“小黑臉,好乖乖……”
黑馬“咴咴”叫了兩聲,像是在傾訴自己的委屈。
随随抱了它好一會兒,方才依譁松開馬脖子,摸摸它的脊背:“怎麽瘦了這麽多,毛也枯了……”
她摸着它的耳朵輕聲道:“傻馬兒,都走了這麽久,你還想我做什麽。”
黑馬用腦袋輕輕地抵着她,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随随叫人打了水,取了毛刷來,仔仔細細地替它把渾身上下刷了一遍,又幫它清理了蹄子和耳朵,喂了它豆子和草料。
小黑臉嚼着豆子,輕輕甩着尾巴,別提有多舒心惬意了。
随随的侍衛們在一旁看着,都啧啧稱奇:“這馬兒真通人性,先前犟着腦袋不吃草料不喝水,大将軍一來立即俯首帖耳。”
“真想把你留下來,可惜不行,”随随悵然地摸着馬背,“你回了長安乖乖的,好好吃草,油光水滑的才漂亮,別再念着我了。”
小黑臉盯着她的臉,眼神懵懂,似乎是聽懂了,又似乎沒懂。
随随嘆了口氣,實在有些舍不得它,索性解了缰繩将它牽進內院,也不系缰繩,讓它在庭中踱步。
……
城北的驿館中,桓煊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他身上蓋着厚厚的被褥,屋子裏生了好幾個炭盆,可他仍舊冷得直打寒顫。
幾碗發汗的湯藥灌下去,不見有汗發出來,他的額頭卻是越來越燙。
關六郎和一幹侍衛心急如焚,卻什麽辦法都沒有——全幽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請了來,藥方改了又改,藥越用越重,可病情卻不見好轉。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可即便昏睡也不安穩,支離破碎的亂夢一個接一個,煎熬着他,仿佛要把他的神魂連同身體一起熬幹。
關六郎和其他侍衛輪流守在床前,不時聽見他的夢呓,他一直在喚“随随”,一遍又一遍,滿是遺憾和悔恨。
偶爾清醒片刻,他便緊抿着幹涸的唇,怔怔地望着帳頂。
他的手中握着只粗陋的香囊,銀灰的底,一角繡着竹枝,這是他在她的奁盒裏找到的,香囊有些髒,裏面裝着平安符和幾丸香藥,他想起這是她在青龍寺舍利法會上替他求的平安符。
他還記得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香囊,像捧着自己的心,高舉着獻給他,眼中滿是期冀和柔情。
他當時是怎麽做的?
桓煊記得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棄如敝屣地放在榻邊,他記得那晚她替他解腰帶,不小心碰到阮月微那只舊香囊,他便惱火地将她的手揮開。
他記得第二天早晨他走出房間時踩到了什麽,回頭一看是鹿随随繡的香囊,他甚至懶得撿。
他就是這樣理所當然、有恃無恐地踐踏她的心意。
為了讓他喜歡,她甚至在香囊裏裝上了阮月微合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不敢去想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拾起這只香囊,怎麽收回奁盒裏,又怎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捧出來,讓他繼續踐踏。
他從未好好對待她,直到他們分別,他也還是口是心非,不願對她說一句好話,仿佛說出口他就輸了。
現在他才是真的輸了,輸得一無所有。也許直到最後一刻,她還以為自己只是個替身。
桓煊攥緊香囊,他的心髒也不斷縮緊。
他再也沒機會好好對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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