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長安城中秋風蕭瑟, 秋意漸濃,更鼓盡後,夜幕降臨, 街道上一片冷寂。
平康坊中卻是華燈初上, 舞筵甫張,又一個笙歌美酒、紙醉金迷的銷魂夜剛拉開序幕。
坊中北裏一條不起眼的小巷盡頭, 有一座掩映在榆槐間的深宅,不似別的秦樓楚館那般燈火輝煌、笙歌喧天,門外也沒挂招牌,從外頭看倒像是富人家的宅院, 入得二門才知內有乾坤,此間的奢靡外人難以想象,單是回廊下那一溜檀香柱便價值不菲,堂中更是雕梁畫棟、金釭銜璧, 雲母屏風在燈樹下閃着輝光, 尺高的珊瑚上挂着珠串寶玉。
正中的宣州紅絲毯繡着金牡丹,一群頭戴青蓮花冠, 身着輕紗舞衣的舞伎正款擺着腰肢輕歌曼舞,這些舞伎個個面容姣好, 肌膚柔嫩,卻都是如假包換的美貌少年。
此地正是長安城中最負盛名的南風館,主人據說是維揚巨賈, 因此館中的小倌大多來自江南。
今日館中只有一堂客人, 卻都是長安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主賓武安公更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
一年前武安公痛失愛子,近來卻是時來運轉, 前不久剛接掌十萬神翼軍,真可謂炙手可熱勢絕倫。
武安公一掃先前的頹然,志滿意得,紅光滿面,雖則兩鬓斑白,卻也算得英武峻拔。
做東的除了此間的主人,還有最近從揚州入京的大鹽商,由熟人從中牽線,帶了厚賂來請托武安公照拂。
觥籌交錯一番,漸漸酒酣耳熱,武安公看向那些舞伎的眼神漸漸迷離恍惚起來。
鹽商偷觑着上首的貴客,見他眼睛似睜非睜,不時挪動身體,知道他已有些坐不住了,便躬身賠笑道;“趙公可要去後院歇息歇息?”
武安公的眼睛在那幾個舞伎身上來回瞟。
鹽商低聲道:“小的給趙公從南邊物色了一個乖覺的孩子侍奉巾栉,望趙公莫要嫌棄。”
武安公微微颔首,這些舞伎雖生得漂亮,卻都是尋常貨色,拿來洩洩火還行,此間主人知道他癖好,那鹽商也不至于拿這些庸脂俗粉糊弄他。
他威嚴地點了點頭,起身向堂中衆人拱拱手,傲慢地道了聲“失陪”,便跟着兩個衣袂翩然的侍僮向後院走去。
侍僮打起簾栊,房中燈火幽暗,香煙火袅袅,武安公是個中老手,一聞便知那香裏有名堂。
他向那兩個侍僮道:“你們在廊下等候,要伺候時我喚你們。”
說罷便大步向床前走去。
床前擺着架雲母屏風,卻比方才堂中的更華貴。
透過屏風,隐約可見床榻上,紗帳中,有個纖細的人影。
江南此風甚盛,他已經等不及看看那鹽商千挑萬選送來的是什麽寶貝。
繞過屏風,只見床尾點了支紅燭,榻上羅列着各種常見不常見的藥物和器具。那美人穿着緋紅的鲛绡紗衣,露出的雙腿可見肌膚瑩白。他的手腳皆被紅绫縛住,身形纖瘦羸弱,正是他最喜愛的那種。
武安公的目光落在他反縛在身後的手上,雙眼便如點燈一般亮起來——外人只知道他好南風,卻不知他喜歡殘缺不全的美人,這美人右手齊腕而斷,他只看了一眼便熱血沸騰。
他急不可耐地解了腰帶脫了袍衫,便去扯那美人身上的紗衣。那美人一被他觸碰便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露在外面的肌膚頓時變成了粉絲。
武安公不由心花怒放,他聽說南邊有些人專門調理這些孩子,日日用藥浸着,不但得趣,還特別滋補。他只聽說過,還沒嘗過滋味呢。
許是太高興,許是迷香起了作用,他一時沒聽出來那聲音有些熟悉,心頭掠過的那一絲異樣也轉瞬即逝。
他抱着那小倌胡亂地親昵了一番,摩挲着小倌的斷腕道:“乖兒,轉過來,叫阿耶看看你的模樣。”
那小倌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武安公去掰他臉,摸到一手淚,心中頓時有些不喜,耐着性子道:“怎麽了?誰欺負你了?讓耶耶好生疼愛你……”
一邊說一邊将他翻過來,拿過床尾的燭臺照他的臉。
武安公定睛一看,臉上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見了鬼似地大叫一聲,将銅燭臺扔在地上,蠟燭滾落在地,點燃了地衣和垂至床腳的帳幔。
武安公也顧不上理會,他雙眼圓睜,張口結舌,鐵青着一張臉,仿佛跌入了地獄中。
熊熊火光中,兩人四目相對,趙清晖也在看着父親,眼淚不停往下淌,眼中除了委屈,傷心,還有刻骨的怨毒,喉間“嗚嗚”作聲。
武安公愣怔半晌,終于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去撲火,将火撲滅後,方才對着床上的黑影顫聲道:“晖……晖兒?你是晖兒?”
黑影動了動,他在點頭。
“你怎麽會……”武安公又氣又憐又恨,渾身篩糠似地抖起來,“是桓煊,你放心,阿耶絕饒不了他……”
趙清晖眼下一聽見“阿耶”兩字就作嘔,差點沒立時吐出來。
這當兒武安公卻已冷靜下來,心念如電地盤算開了。
自小捧在手心裏寵大的親兒子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要說不心疼是假的,他多看一眼都心如刀割,眼眶發脹。
可事已至此,千萬不能讓這等醜事洩露出去——堂堂武安公的嫡長子流落江南成了小倌,這要是叫人知道,他阖府上下的臉面往哪裏擱?
何況他廢了一只手,叫人藥啞了,這一年不知經受了多少磋磨,活着于他而言不過是種折磨。最要緊的是,他的兩個小妾雙雙誕下男嬰,兩個孩子都已養住了,他還能再生幾個有備無患,只是忍着惡心睡幾個女子罷了。
他當然可以悄悄把他帶回府中再解決,但難免節外生枝,莫說他的侍從、奴仆,今日席間有幾個客人都是認得晖兒的。
越快解決越好,這南風館的主人與他相識多年,有不少把柄握在他手上,他偶爾玩過頭弄出人命,總有人悄無聲息地收拾妥當,這也是他只來這裏消遣的一大原因。
武安公咬咬牙,眼中忽然掠過一絲狠戾之色,柔聲道:“晖兒,你受苦了,莫怕,阿耶會帶你回家……”
他一邊哄孩童似地哄着,一邊向他靠近。
趙清晖現在一挨近父親便渾身發抖,他日日用藥液浸浴,送來前又被人喂了藥,明明惡心得抓心撓肝,可身子卻仿佛有自己的主意。
他只能往床裏縮,口中“呀呀”作聲,讓父親別靠近自己。
可武安公卻探身過去,忽然拿起榻上的被褥将兒子兜頭一蓋,便即下死力摁住他口鼻,一邊壓低聲音,哽咽着道:“晖兒,你別怨阿耶狠心,阿耶不忍心見你如此,只能親手送你上路,你放心,阿耶一定替你報仇雪恨,把桓煊千刀萬剮……”
趙清晖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父親要做什麽,渾身的血瞬間涼透,他在江南一年不堪回首,遭的那些罪他都不敢回想,唯一的念想便是盼着父親能找到他,替他報仇,讓他做回尊貴的武安公世子,結束這場噩夢,誰知他的親生父親竟然要殺他!
他苦熬一年,只想找阮月微和桓煊報仇,哪裏肯就這麽死了,便即蹬腿朝着父親猛踢狠踹。
武安公是個武将,雖然已近六旬,體格仍舊強健,堪稱老當益壯,趙世子那羸弱的小身板不是他對手,但人在瀕死求生時爆發出的力量也不可小觑,武安公竟差點叫他踹翻。
他騰出一只手來按住兒子雙腿,然後用膝蓋牢牢抵住,又去悶他頭臉。
被褥下的身體掙紮了一會兒,漸漸不再動彈。
武安公長出了一口氣,燃眉之急一解,悲痛瞬間襲來,他一下子松了勁,無力地癱坐在床邊。
就在這時,被褥下的趙清晖忽然又動起來。
武安公正“騰”地站起身,待要再去悶他,忽聽外頭兩個小僮驚叫:“官人何事?”
話音未落,只聽門扇“砰”一聲被人從外頭踢開,呼啦啦闖進來一隊人馬,看身影總有十多個。
武安公大驚失色:“何人私闖民宅?”
領頭之人道:“金吾衛,你是何人?”
武安公來這種地方,自然是竭力藏形逆跡,掩人耳目,此時也不敢亮明身份,只虛張聲勢道;“你們好大膽子,可知我是何人?”
領頭之人冷笑道:“一個鹽商罷了,不過有兩個錢,也敢這樣同官差說話!”
武安公此時已察覺出不對勁來,這地方有他做靠山,金吾衛等閑不敢找麻煩,今日怎麽一反常态來搜查?
他穩了穩心神道:“什麽鹽商,我是武安公的朋友……”
金吾衛們面面相觑,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領頭之人道:“那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有人報案稱武安公府世子被人囚禁在此,我等奉命來此地搜尋。一個小小商賈也敢扯虎皮作大旗。”
顯然是不信他的說辭。
武安公一聽“武安公世子”幾個字,頓時如墜冰窟,頭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就在他愣怔的當兒,有人一個箭步竄上去将他拿住,又有人掀開被褥,借着月光一瞧,只見床上躺着個赤條條的年輕男子,不由“啧”了一聲,別過頭去。
“這位可是趙世子?”那金吾衛問道。
趙清晖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那金吾衛探了探他的鼻息,神色一凜,向武安公道:“你方才想悶死他?”
就在這時,有人找到了燈燭,用火折子點燃,舉過來對着衣衫不整的武安公一照。
為首的金吾衛“啊呀”一聲驚呼:“你……你是……趙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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