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還有我

謝蓉真的事跡登上了一周後的香城日報。

在唐一生的出面洽談下，報紙最終沒有刊登任何一張謝蓉真的照片，關于唐橘的事情也絲毫沒有提到。報道謝蓉真的版面不大，成效卻不錯，沒過多久，謝蓉真就收到了很多筆善款，總算暫時緩沖了章國寧的經濟壓力。

然而，謝蓉真的病情一天一天逐漸惡化，她變得無法進食、四肢無力，甚至發音也變得困難起來，一句簡單的話也說得斷斷續續，仿佛使盡了身體中的全部力氣。

哪怕再不願意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始終還是擺在了眼前：謝蓉真的生命，已經接近尾聲了。

唐橘每日每夜盡心照顧着謝蓉真，這天她為謝蓉真擦幹淨身體後，因為休息得不夠，她不經意趴在就床邊睡着了，睡夢中還有一雙纖細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

“唐橘，我應該差不多走了……”

“這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認識你真的很高興……”

“你一定可以找得到你的家人……”

“希望你對唐醫生的感情可以開花結果……”

“再見了，唐橘。”

唐橘模糊認得那是謝蓉真的聲音，但是謝蓉真如今已經不能順暢地說話了。唐橘微微睜開眼，模糊地看見一個人坐在她的身邊，朝她露出了微笑。

是謝蓉真，真的是謝蓉真。

蓉真姐，能夠認識你，我也十分高興。

翌日，謝蓉真重度昏迷轉入了重症監護室，她的身上連接着各種儀器，醫生說，她可能再也無法醒來。

唐橘隔着玻璃看着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的謝蓉真，悲傷地領悟到，原來那一天的似夢非夢，是謝蓉真的“回光返照”，那是謝蓉真留給她最後的話。

如今章國寧暫停了所有工作專心照顧謝蓉真，照理來說唐橘已經可以功成身退。沒有了謝蓉真的陪伴，偌大的病房也變得陰沉起來。她靜靜地收拾着謝蓉真留下來的東西，很快又會有新的病人搬進來，徹底取代謝蓉真原來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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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蓉真的櫃子裏有好幾本筆記本，謝蓉真失明以前每天都花好多時間寫東西。唐橘遲疑了許久，戰戰兢兢地翻開了其中一本。

然而唐橘只看了幾行，便自覺合上了筆記本。

那是謝蓉真親手寫下來留給孩子看的東西，不是她應該去碰的。

在生命最後的時刻，謝蓉真仍然執意要為素未謀面的孩子留下一份紀念。就算謝蓉真遺憾地不能親自陪伴她的孩子成長，但是她珍貴的心意一定可以傳承到孩子的心裏，永遠發光發亮。

謝蓉真留下來的東西不多，唐橘很快就收拾完畢，章國寧走進來的時候，看見原本屬于謝蓉真的病床變得空蕩蕩，不禁悲從中來。

“明天蓉真就要做剖腹産手術了。”章國寧說得輕描淡寫，卻抵不住語氣中的難過。

以謝蓉真目前的狀況進行剖腹産手術，絕大可能在手術臺上就此終結生命，然而這是謝蓉真的絕路也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手術順利的話，謝蓉真肚子裏的生命就會存活下來，帶着謝蓉真的意志繼續生活在世間上。

唐橘不想和章國寧談論任何關于“死亡”的話題，她将那疊整理好的筆記本遞給了章國寧，“這是蓉真姐留給孩子的東西。”

章國寧從來都沒有聽謝蓉真說起過這個東西。他困惑地翻開筆記本，紙張上熟悉的字跡一天比一天缭亂，然而字裏行間的真情實意卻從來都沒有減淡過。

“寶寶，很遺憾媽媽不能親眼與你相見、牽着你的手帶你成長，但是請相信，媽媽永遠愛你。”

“寶寶，如果你是一個男孩的話，我希望你能夠像爸爸一樣，成為一名頂天立地的好男人；如果你是一個女孩的話，我也希望你能夠像爸爸一樣，你的爸爸是我這輩子遇見過最好的人。”

“寶寶，其實無論你是男孩還是女孩也好，我最希望你能夠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快樂地長大。”

“寶寶，媽媽永遠愛你。”

……

章國寧的眼中含着淚，他認真地讀着謝蓉真留下的話，連日來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他讀到最後一頁，突然轉手把筆記本遞給唐橘，“這是蓉真寫的最後一句話。”

唐橘放眼過去，那是謝蓉真從一本小說上摘抄下來的原話。短短的一句話，卻足以涵蓋她一生的所有感悟。

“這個世界我來過，我愛過，我戰鬥過，我不後悔。”

——

謝蓉真的剖腹産手術從下午兩點開始，唐橘特意來到手術室外和章國寧一起等候。手術途中遇到的困難似乎比預想中嚴重，原本計劃兩個小時的手術，到了五點也遲遲沒有結束的消息。

向美音勸說唐橘回病房休息，唐橘始終執拗地不願意走，她害怕等到明天醒來以後謝蓉真就不在了。謝蓉真沒有家人，她不想謝蓉真在艱難的時刻還是孤獨的，如果謝蓉真的生命真的到此為止的話，至少她也要陪伴謝蓉真走完最後的一段路。

傍晚即将到來，手術室的門終于敞開，負責為謝蓉真做剖腹産手術的醫生緩緩走了出來，他隔着口罩發出來的聲音變得有些渾厚：“章先生，謝女士的手術已經完畢，令千金順利出生，不過身體還是較虛弱，現在暫時送入了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

“謝謝你，醫生。”章國寧急切追問，“蓉真呢？她怎麽樣了？”

醫生的目光霎時變得沉痛起來，“很抱歉，謝女士在手術結束後不久停止了心跳，現在已經離開了人世。”

哪怕章國寧對于這樣的結果提前有心理準備，但是失去摯愛的悲痛并非如此容易瓦解，他定在原地，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醫生又說：“章先生，請節哀。謝女士在臨終之前，曾經奇跡般地蘇醒，她親手抱過孩子，最後是笑着結束了生命。”

章國寧淚中帶笑：“是啊，蓉真最後是幸福的，她已經沒有遺憾了。”

——

結束了。

全部都結束了。

謝蓉真已經不在了。

傍晚時分的花園人跡荒蕪，夕陽斜斜地映在地上，唐橘踩着影子，眼淚随着步伐大滴大滴地掉落下來。

唐橘不想讓人看見她難過的樣子，她躲進了上次的草叢裏，蹲在泥土之間放聲大哭。

從今以後，她又變成孤獨的一個人了。

她的家人在哪裏呢？她也有像章國寧對待謝蓉真一樣對她呵護備至的家人嗎？

為什麽她的家人遲遲都還不來找她？

唐橘抱緊雙臂，陷入了無窮的孤寂和恐慌中。

前方突然有些許動靜，模糊的視線裏，她看見了一雙锃亮的皮鞋停駐在她的跟前。

“找到你了。”

唐橘忘記要把眼淚擦幹淨，愣愣地看着唐一生說不出話。

謝蓉真的手術唐一生也是有份參與的，手術結束後，看着手術臺上停止了生命的謝蓉真，他的腦海瞬間閃過了唐橘悲傷的眼淚。他沒有見過她流淚，他也不想見到她流淚，但若是她不快樂，他清楚自己想要陪伴在她的身旁。

交代完手術餘後的事情，唐一生匆匆脫下口罩和手術服就跑了出來。多個小時的高強度手術對于他的身心無疑也成了一種煎熬。然而他仿佛忘卻了疲憊，一心只想着尋找唐橘。此刻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注視唐橘的目光卻是不容置疑的專注。

他早就想到她會一個人躲起來哭泣，所以他才怎麽都放心不下，就算再累都一定要親自找到她。

唐一生走近唐橘，高大的身影将無助的她籠罩了起來。

“唐、唐醫生，你等等！”唐橘自然而然就要往後躲，卻一不小心跌倒在泥土上，掌心全都是渾濁的泥巴。

唐一生二話不說伸手把唐橘拉了起來。

兩手相觸的溫暖，比夕陽更甚。

“別一個人躲起來。”唐一生的指腹輕輕抹去薛碧眼角的淚，“難過就哭出來，我雖然不懂得去安慰人，但是我會陪在你身邊，不管有多忙，我都會第一時間抽空來找你。唐橘，你不是一無所有。”

你還有我。

——

謝蓉真的葬禮在幾天後舉行了。

葬禮的規模不大，儀式傳統簡單，章國寧邀請了唐一生和唐橘出席參加。

這是唐橘第一次走出香城醫院，只是沒有想到卻是為了參加謝蓉真的葬禮。

唐橘特意跟向美音借了一套黑色的衣服，一向披在肩上的頭發紮了起來，為了表示對謝蓉真的尊重，她不想出一絲的差錯。而唐一生也換下了醫院的白大褂，穿了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淡漠的表情變得更加嚴肅莊重。

牆壁上挂了一張謝蓉真的遺照，照片上的謝蓉真一頭長發，妝容清淡，笑容溫婉，毫無疑問是一個難得的美人。唐橘對着照片認真地鞠了三個躬，然後跟着唐一生來到了章國寧的面前。

“唐醫生、唐橘，謝謝你們來送蓉真的最後一程，蓉真在天之靈一定很欣慰。”章國寧分別同唐一生、唐橘握手。

“謝女士是一位很堅強的病人，她的事跡也給了其他病人很大的鼓舞。”唐一生說。

“蓉真姐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樣，她在天堂一定會過得很幸福。”唐橘接着說。

“謝謝，真的謝謝。蓉真最後的時間有你們在身邊陪伴，她沒有遺憾。”章國寧再一次鄭重地說。

章國寧接下來還要繼續會晤前來追悼謝蓉真的人，唐一生和唐橘便識趣地走開了。沒過多久，葬禮正式開始，章國寧走到麥克風前做簡潔的發言。

“感謝各位朋友特意抽空出席我的愛妻謝蓉真的葬禮。自從蓉真患得腦癌以後，她每天都在勇敢地和病魔做鬥争，臨終之前，甚至還堅強地誕下了我們唯一的女兒。對于我來說，蓉真不僅是一位完美的妻子，更是一位偉大的母親。

“蓉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雖然她現在離開了我，去向一個沒有疾病和痛苦的遠方，但是她對于我的重要性一分一毫都不會減少，我決定将我們的女兒命名為章懷真。

“我章國寧，永遠心懷謝蓉真，此生不渝。”

章國寧回頭凝望照片中謝蓉真永恒不變的微笑，溫柔又堅定地說：“如果我沒有遇見蓉真，我不會明白生命的可貴、愛情的甜蜜和辛酸，就算我一早知道我們會分離，時光重來我依然還是會選擇這一條和蓉真相遇的道路。蓉真，謝謝你和我相遇。”

會場一片肅靜，章國寧的念詞深深震撼着每個人的心靈。片刻，唐一生和唐橘首先發自內心鼓掌，大家才回過神來，致以這位深情的男人衷心的掌聲。

“這下大家都會斷了各懷鬼胎的心思。”唐一生突然低聲說。

“嗯？”唐橘側頭看他。

“謝女士去世以後，以章先生的條件，肯定會有一些人對他持有別的想法。”唐一生注視着人群之中的章國寧，微不可見地笑了笑，“幸好章先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唐橘點點頭，然後擡頭看向蔚藍的天空。

蓉真姐，就算時光重來，你也一定會再次選擇和章先生相遇的吧。

——

回去醫院的路上，唐一生發現唐橘有些心不在焉。

看着唐橘沉默的樣子，唐一生想起了謝蓉真去世的那天唐橘的眼淚，心口就像流淌着她的淚水，涼涼的很難受。

一路沉默到了醫院，唐橘正想跟唐一生說再見，唐一生卻搶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其實無論唐一生說什麽，唐橘都會心甘情願地跟上他的腳步。

唐一生帶着唐橘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最終來到了一間封閉的監護室。唐橘對唐一生投去疑惑的目光，唐一生沒有解釋，而是伸手敲了敲門，裏面戴着口罩的護士打開門對唐一生點了點頭，又迅速關上了門。不久之後，監護室玻璃窗的窗簾就被拉開了。

唐橘還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只見唐一生伸出手指向監護室中的一個早産保溫箱。唐橘看着保溫箱裏蜷縮的嬰兒，喃喃道：“懷真。”

唐一生居然将她帶到了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躺在那個早産保溫箱裏的，就是章國寧和謝蓉真的女兒，章懷真。

“雖然剛出生時的身體狀況很差，但是經過治療和護理，目前她的身體機能已經逐步趨向正常。”

“她能活下來嗎？”唐橘想起之前上網查到的報道，緊張地追問。

“大家都在盡力維持她的生命，希望很大。”

唐橘凝視着幼小的章懷真，神情動容。

“其實你不必太過執着于過去。”

唐橘楞了楞，唐一生不等她反應，兀自說下去：“現在的你就很好，對我來說，就算你一輩子只做唐橘都沒有關系。”

震驚過後，唐橘露出了微笑。

唐一生果然很溫柔呢。

玻璃窗上倒映出了唐一生似曾相識的臉，之前催眠時做的夢突然又浮現了。那一些冰冷刺骨的話，真的是出自唐一生的口中嗎？

“唐醫生。”

“嗯？”

“我們從前是認識的嗎？”

對于唐橘跳躍的思維，唐一生有些壓抑，不過他還是依照她的請求盡力回想了一番，“我記得你送入醫院的那天是我和你第一次見面。”

是啊，唐一生怎麽可能會騙她。

唐橘明白地點點頭，唐一生便也不再追問。

唐一生陪着唐橘站了一會兒，就因為有工作在身先走了，而唐橘一個人也呆不下去，帶着唐一生留下的悸動滿臉笑容地回到病房，然而病房裏卻多出了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男生。

“薛碧。”男生對着她的方向低喊了一聲。

唐橘下意識看了看四周，清靜的病房裏只有他和她兩人。

男生嘆了一口氣，語氣無可奈何：“好吧，你真是讓我好找，姐。”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唐一生內心真實OS是：你有我就夠了，難道我還養不起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