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溫靈遠離開禁地的時候已經是天亮時分, 正撞見從山下過來的段流,兩人面面相觑片刻,段流怔了怔問道:“你跟尊主……”

他的話沒敢繼續說下去, 不過溫靈遠卻主動向他看了過來。

段流:“溫、溫公子。”

說實話到現在段流也想不通這位天問山聖者為什麽會來這裏, 而他們尊主為什麽又要把身份這麽敏感的聖者留在厭塵宗裏。

難道就不怕厭塵宗的消息會被這位聖者洩露出去?

他拿不準溫靈遠準備做什麽, 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應付對方,但溫靈遠卻看起來沒有那麽多的心思, 他同從前剛來厭塵宗時那般對誰都客客氣氣的, 現在見到段流, 他輕輕颔首道:“段流堂主, 他近來身體有些不适, 煩請多照顧照顧他,不要讓他太過勞累。”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微微垂着眼的,不知為何段流覺得溫靈遠看起來似乎有些疲憊, 身上裹着隐約的失落。

但那似乎又是幻覺,因為等到段流再仔細看他眉眼時, 那些情緒又消失不見了。

段流想到這幾天雁涼蒼白的臉色,心裏面自然也有數, 當即點頭道:“溫公子放心。”說完這話他才察覺到自己似乎不該這麽客氣地對這位聖者,以及名義上的厭塵宗雜役, 他于是輕咳兩聲趕緊改口道:“這些我們自己知道,就不用溫公子操心了。”

溫靈遠笑了笑, 似乎沒将他後面這話放在心上,轉身離開了此地, 應該是去做他身為雜役該做的事情了。

段流想着剛才溫靈遠說的那些話,心裏面忍不住越想越是覺得古怪。尊主是他們的尊主,什麽時候輪到溫靈遠這個正道的家夥來拜托他們照顧了?

要知道他段流對尊主忠心耿耿, 他溫靈遠算是個什麽?

段流越想越是覺得自己對尊主的忠心受到了質疑,他沒多久就來到了雁涼現在打坐練功的山洞裏,進去後見到尊主似乎面色不太好,段流連忙道:“尊主,剛才溫靈遠又來打擾您了?”

他自知失職,連忙保證下次自己親自看守,絕對不讓溫靈遠有機會接近雁涼。

雁涼昨夜因為骨痛的事情沒有休息,現在神态略有疲憊,聽到他這話只道:“沒用,以你的實力他想來還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段流:“……”

他張了張口想要多說,但雁涼已經兀自轉身重新穿好了外衫,似乎要準備離開此地。

段流連忙又問:“尊主?”

他随時準備着聽從雁涼的吩咐,這是他很早之前就養成的習慣,并不需要雁涼主動開口。雁涼穿好衣衫收拾好自己,強行打起精神,又是尋常冷心冷面的邪尊。他起身往山洞外走去,頓了頓道:“去地牢裏看看。”

段流神情微變,這才回想起來,雁涼自從這次回來之後,還沒有去過地牢。

關于厭塵宗的地牢,向來都有着很多的說法,其中最神秘的,大概就是地牢最深處的那座封閉囚牢,那裏面關着的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每過一個月的時間,雁涼總會親自前往那處審問牢中的那人,每當那個時候,那人痛苦的聲音都會響起,幾乎能夠傳遍半個厭塵宗。

從雁涼出事之後到現在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裏面地牢裏面那人不知是死是活也沒人能夠見到,人們只是習慣性地送飯進去,只有雁涼自己知道裏面關着的究竟是誰。

現在雁涼再度提起那人,段流這才連忙帶路往地牢走去,在進入地牢大門的時候他便将其他弟子叫退到外面,而自己也跟着守在了門邊。

這是雁涼的習慣,每次去看那人的時候,雁涼都不會讓任何人随行,而段流也早已經有了準備。

雁涼朝着段流輕輕颔首,獨自進了地牢,在穿過長長的漆黑通道之後,他來到最盡頭處的那扇沉重黑色鐵門之前,用常年帶在身上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牢房裏面混黑得厲害,只有點點微光從牆上傳來,而雁涼緩緩步入其中,才能夠慢慢看清囚牢中央的草堆上正坐着個蓬頭垢面的人。

這人已經瘦得幾乎只剩下骨架,看起來孱弱無比,明明枯瘦得厲害,雙手和雙足間卻依舊被扣着沉重的黑鐵鏈子,只要稍微動作,那些鐵鏈就會發出叮當的撞擊聲響。

雁涼面無表情走到那人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不肯再近半步,怕此人髒了自己的鞋。

他聲音在囚室裏竟比這些鎖鏈的溫度還要冷上幾分:“好久不見了,前輩。”

被鎖在其中的人輕輕笑了起來,他最初的笑很溫和,像是純粹的笑意,但随之卻慢慢變得像是癫狂起來,他嗆咳地笑着,幾乎要喘息不上,雙手也開始往雁涼的方向伸過來,漆黑的瞳孔自打着結的長發下望着雁涼,嗓音粗粝如同鈍刀磨過石塊:“你很久沒來了,看起來你這些天過得不太好,我那個沒用的弟子讓你吃苦頭了?”

“他或許是沒什麽用,但你只比他更糟糕。”雁涼冷聲道,“你也不用如此高興,我過得好不好與你無關,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依然別想從這裏出去。”

被鎖的那人再次笑了起來,這次笑聲更加尖利刺耳,聽得雁涼眉頭緊蹙。

雁涼随手執起旁邊的長鞭,帶着倒刺與毒藥的鞭子狠狠擊打在那人的身上,發出清脆聲響,雁涼絲毫不欲與之說多餘的廢話,只道:“還不肯說麽?”

那人笑得癫狂不已,連喘息都帶出古怪的赫赫聲響,他仿佛全然感覺不到自身的痛楚,反倒以這般的痛楚為樂趣,邊高聲含着,邊用快意的眼神看着雁涼:“随你折磨又如何,我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到了,我只覺得高興,那幾個蠢貨死就死了,你又能耐我如何?”

雁涼眼中戾氣閃過,手上絲毫沒有留情,那人養了幾個月的皮膚再度因為鞭傷而綻開,鮮血混着肉沫濺起在四周的牆面上,以及雁涼的衣服上,雁涼渾然不覺,只依舊狠狠地一下下用力抽打着對方,這瞬間仿佛所有的情緒都抽離了他的身體,而他只能習慣般地重複着這個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睫微微顫動,終于松開長鞭令其落到地面,接着他微退半步,捂住胸口閉目平複起自己的內息。

地上那人被抽打得不成人形,見到這畫面卻咧嘴笑着撐起了身體:“看起來你的确過得不好受,是麽?”

雁涼沒有出聲,緊抿着唇将唇畔的一縷血線咽了回去。

那人笑了兩聲,忽地換了副溫柔的嗓音道:“阿涼,算起來你也是我的弟子,我也是很心疼你的……”

“住口。”雁涼手裏沒有了鞭子,但又不想聽這人再說下去,幹脆直接擡腿踹去,那人被踹得悶哼了聲,但卻半點也沒有示弱的意思,更是用他沾滿血污的雙手抱住了雁涼的小腿。

雁涼臉色立即變了變,他飛快将那人甩開,後退兩步才黑着臉道:“你不要碰我。”

那人就着剛才被踹開的樣子,這般仰倒過來,就這麽躺在地上看着雁涼。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再出聲。

雁涼閉上眼睛沉默許久,身上的疲憊越來越濃。

大概誰都不會想到,鼎鼎大名的前代天問山聖者,如今竟然成為了厭塵宗的階下囚,被囚禁在地牢深處暗無天日的囚室當中,成日被邪道尊主所折磨。

當然,更是沒有人能夠想到,這位曾經的天問山聖者除此之外其實還有另外的身份,那便是昔日靈島的鎮守者,雁涼的第四位師父。

雁涼從小有四位師父,只不過對四師父他的印象不深,因為那位師父從他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靈島。

孩童對于早年的記憶并不深刻,雁涼在很長時間裏都不清楚對方的身份,直到他後來成為了厭塵宗的主人,他用盡所有能力修煉并成為了邪道第一人,然後他使用了些手段找到了已經隐居的天問山前代聖者,并将他帶入地牢當中。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認出這人的身份。

而也是因為這樣,他漸漸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簡單。溫靈遠并非沒有錯,雁涼永遠都不會原諒他的背叛,但其他的真相對于雁涼來說也同樣重要,他要讓所有害死師父們的人都得到應有的懲罰,而并非只是溫靈遠。

若要論起來,這個人才是害死他師父們的罪魁禍首。

雁涼盯着地上的人,看他此刻沒心沒肺的笑容,很難想象此人會是昔日高潔如同仙人般的天問山聖者。

他對師父們的恩怨其實知道得并不多,因為四師父離開靈島的時候他不過才五六歲的年紀,剛剛記事不久,他只記得當時幾位師父争吵了很久,最後甚至還動了手,每個人身上都帶着傷痕,靈島的氣氛低沉了許多天才終于緩和回來,而緩和回來的起因是當時所有人都在忙着生氣沒人理會雁涼,雁涼便因為淋雨而發了高燒,三位師父頓時什麽都再顧不上,大家紛紛守在床邊照顧雁涼。從那之後,師父們脾氣便似乎變得柔軟起來,沒再如同他年少時印象裏的那般脾氣暴躁。

雁涼猜測他們之間應該是有什麽無法化解的恩怨,而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名義上的四師父在離開靈島之後陰差陽錯成為了天問山的聖者,收了溫靈遠作為徒弟,而當初溫靈遠之所以會去往靈島取走四海靈珠,也是因為他的指使。

是他告訴溫靈遠,修複陣法只能使用四海靈珠,而四海靈珠共有兩顆,所以他取走其中一顆并不會對靈島上的人有任何危險。

那個時候的溫靈遠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年,眼裏是天下蒼生,既然能夠救人又不擔心連累旁人,他自然同意了聖者的請求,喬裝成被人追殺的少年混入靈島,最終成功取走四海靈珠。

這些事情都是此人被抓來地牢之後慢慢透露給雁涼的。

雁涼這些所謂的真相不感興趣,甚至在很長的時間裏,他根本不願從此人的口中聽到“溫靈遠”三個字,他将此人囚禁于此,只想要從他口中知道,當初想要對付靈島的,除了他之外究竟都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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