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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巫瞳就再未出現在楚子苓面前。非但如此,連夜間那些聲響也消失不見。小院才有多大?楚子苓都懷疑,巫瞳是不是搬了出去,否則怎會連一點動靜也無?

不過這個“室友”的去向,終究不是最重要的。在治好随夫人後,又有後宮姬妾尋她診治。楚王年邁,這兩年雖未曾再添子嗣,入宮的美人卻不曾斷絕。那些位分不高的,本就請不來大巫,有個新巫醫入宮,還善治婦人、小兒疾,豈不是正和她們心意?

因為很快,楚子苓又有了個來自寝宮的病人。不過姬妾不能出寝宮,只能她登門看診。這對于楚子苓而言,也算是難得的放風。

病不是什麽大病,乃是嗜食肥甘,又不喜清潔,導致的中焦濕熱,小便淋瀝。只要每日針灸,注意生活習慣就好。

看完了診,收了美人賞賜,楚子苓才緩緩返回住處。寝宮離巫舍不近,雖已入秋,也有不少景致可賞。不過看在楚子苓眼裏,不是花草,而是各類藥物了。可惜宮中植被總是經過篩選的,能夠入藥的并不很多。若有可能,她還是更想找個機會外出采藥。就算楚王不會用她的湯藥,其他病患也會,事到臨頭缺藥,可就是大問題了。

“汝等可能外出?”忍不住,她對引路的宮人道。

那宮人笑了:“又有何處,能比得上宮中?不過待到夏日,有時能随大王前往渚宮避暑。”

只是避暑?楚子苓皺了皺眉:“那巫瞳這等大巫呢?也不能離宮嗎?”

“大巫會受上卿相邀,出宮施術。但是巫瞳不成,他一脈世代生于宮中,怕是連宮門都未曾出過。”

那宮人答的漫不經心,楚子苓心頭卻是一凜。世代如此?一直哽在胸中的事情,有了答案,倒讓她不忍再問下去。

如此沉默的又走了片刻,迎面急忙忙趕來個宮人:“大巫,申公正等在巫舍,還請速速前去。”

申公!聽到這稱呼,楚子苓立刻加快了腳步。如今她也學了不少楚國的常識,知道所謂的“申公”是什麽意思。楚國在幾任雄主的帶領下,不但僭越稱王,還滅掉了周圍不少小國。每下一國,就要殺其國君,使社稷無主,随後去“國”設“縣”,并入大楚。

所謂的“申公”,便是申縣縣尹。因楚王仿周制,自稱為“王”,故而縣尹也稱“公”,職位只在令尹、司馬之下,地位極崇,只是并非世襲,更接近後世的封疆大吏。而申縣又是大縣,申公受楚王信重,如此大的官,就算楚子苓也不敢讓他久等。

很快,她便回到了巫舍前殿,定了定神,也緩了口氣,才邁步入殿。身為巫者,即便見到高官也要擺出一副淡然姿态,這源于身份的自信,才是巫者保持神秘性的關鍵。然而當看清殿內那人時,楚子苓卻險些失了神。那人實在太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了。

若論俊俏,申公是不如巫瞳,年齡稍長,還蓄了兩撇短須。然而他的衣着氣度,簡直猶如古畫中描繪的一般,峨冠博帶,長劍懸側,組佩琳琅,只是看去,就明白何為“君子”,何為“高士”。

這也是楚子苓來到這個世界後,見到的最像古代“士大夫”的人。不過申公并不是士大夫,他是楚國上卿,是真正位于頂點的那一小撮權貴。

散亂的心神立刻收斂,楚子苓緩步走到了那男人身邊,躬身行禮:“吾乃巫苓,敢問申公何處有恙?”

楚子苓在打量申公,屈巫也在打量面前這個年輕女子。雖然臉色也塗了些墨色,但是這女子跟其他巫者不大相似,衣着更為簡潔,眼神也清亮透徹,既無倨傲也無谄媚,甚至不像是認識自己。可她喚他“申公”,就當知道他的身份。如此想來,公子側或是公子嬰齊,沒對她說些什麽?

不過既然來了,總要試上試。屈巫淡淡道:“餘手臂有舊傷,過段時日,便要來巫舍尋巫瞳診治。今日巫瞳不在,煩勞巫醫了。”

他甚至都沒稱她“大巫”。楚子苓有些明白了這人的性情,也不多話,只道:“可借傷處一觀?”

屈巫擡手,身旁侍候的仆從立刻替他束起長袖,露出半條手臂。跟正經文士不同,那條手臂是有肌肉線條的,而且頗為流暢優美,一看就知“六藝”精通,挂在腰間的寶劍也不是擺設。而靠近肘關節的地方,有一處頗深的疤痕,似是舊傷。

“敢問申公在何處受傷?”楚子苓問道。

“戰陣之上。”屈巫的語調依舊未曾起伏。

不過楚子苓知道,這樣的傷可不是單純的刀劍傷,很可能是遭受過猛烈撞擊形成了挫傷,甚至傷到了關節。若是沒有好好調養,很容易氣血不暢,外邪入體,造成風濕痹痛。而恰巧,最近天陰欲雨,這傷處應當很不好受。

“陳年舊傷,當徐徐調理……”

楚子苓的話還沒說完,屈巫便道:“勿用刺鬼之術。”

雖說是來探察這新巫,但屈巫也沒打算嘗試金針刺鬼。巫瞳診治時,多用砭石,頗為管用。不知這女子會不會此道?

這是對針灸有些疑慮嗎?楚子苓也不介意,直言道:“用艾即可。還請申公屏退從人。”

用艾?屈巫皺了皺眉,用艾會燒出瘀斑,并不好看。況且手臂又不像別處,艾粒能放的穩嗎?

不過他并未再問,只讓從人退了下去。蒹葭端來艾柱,又取過憑幾,幫他撐起傷臂,便退到了一旁。也許是被申公的威嚴氣度吓到,她垂頭屏氣,哪還敢上前幫忙,乖的跟鹌鹑也似。

楚子苓倒也不怪蒹葭,面對這麽個貴族派頭都要滲出的真貴族,尋常婢女又怎能抗住?

在手肘處捏了一捏,楚子苓點燃艾條,使回旋艾法,在肘窩一側的尺澤穴緩緩施艾。其實用阿是穴效果會更好一些,但是這申公看起來就不像是會呼痛之人,還是選取更保險的穴位為好。

青煙袅袅,艾香撲鼻,屈巫有些驚訝的看着正在施艾的女子。這可不像尋常艾法,而是讓艾條懸在半空,雖然有些灼感,但只是皮膚微紅,沒有半點燙傷的跡象。而那艾條輕轉,帶來徐徐熱意,也讓原本難耐的疼痛漸漸緩解,變得舒适。光滑無繭的素手,輕輕扶在臂上,只看她的樣貌體态,到不像個巫醫,更像養在深閨的嬌女了。

這女子怕是來歷不凡。

屈巫心底暗道,面上卻不動聲色,只任那女子艾完一處,再換一處。足足花去小半時辰,對方才放下了手裏的艾柱。

“每日艾灸一次,十日可祛風止痛。不過平日還要少沾冷水,如再犯病,還需施艾。”面對這個看起來就文質彬彬的病人,楚子苓并未假借鬼神,直接說出了診療方法和注意事項。

屈巫放下袖擺,微微颔首:“有勞大巫。”

他終是換了稱謂,實在是這手施艾之法,讓人贊嘆。屈巫自謂識人,自然也能看出這女子心思淡薄,若公子側真用她向大王邀寵,怕是白費功夫。

疑心盡去,這便是個巫醫。只要能治好他的傷臂,是巫瞳還是巫苓,又有何區別?

再次行禮,他帶着仆從,離開了大殿。

直到那人連背影都消失不見,蒹葭才小心翼翼的湊上前來:“女郎,這申公可比公孫可懼……”

公孫黑肱不過是鄭國來的質子,又溫和善良,哪裏比得上這種大國上卿?楚子苓笑道:“那便好好為他治病,說不定也能換來賞識。”

之前才聽宮人說起,上卿可邀大巫出宮看診,就冒出這麽個上卿,楚子苓心中倒是升出些許希望。楚王那邊她是不想去湊的,但若能多治些上卿,是不是也能多條門路?不論是遙遠的申縣,還是楚國其他地界,外出走走,總好過一直困在這楚宮之中。

收拾一下,兩人便回了小院。簡單吃過晚飯,窗外竟落起雨來。秋雨濕涼,很是讓人生出些惆悵,楚子苓便把院中婢女都喚來,聊些鄭國或是楚地的趣聞,直到夜色深沉,才上床休息。

雨聲似乎更大了些,還有隐隐雷音。正半夢半醒間,只聽“嘭”的一聲,房門被人大力推開,一陣呼嘯寒風卷了進來。

蒹葭從夢中驚醒,尖聲叫道:“是誰?!”

楚子苓也坐起了身,擁被掩住胸口。她的夜視力可比蒹葭好上許多,只一眼,就看到了那猶如螢蟲的幽藍眼仁。站在夜色之中,那人衣衫盡濕,長發滴水,一雙藍眸蘊着難以掩飾的苦痛。只一頓足,他就大步闖了進來,連沾着泥污的鞋履都未脫去,就這麽狼狽不堪,又失魂落魄的奔到了楚子苓面前。

一只冰冷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腕子。

“有人難産,汝可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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