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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普通的牛皮戰鼓,而是銅鼓,渾厚沉悶,似從九天傳來。它也響了九聲,聲若雷霆,震懾心魂。九聲鼓畢,再無人言,一聲長而尖銳的聲音,打破了篝火的跳躍,響徹庭中。

“迎靈修!”

随着那聲音,宛若勁風吹過草叢,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楚子苓也低下了頭,讓前額緊緊貼住冰冷的石板。悠遠的鼓聲再次響了起來,一下一下敲在心間,那位大楚的“靈修”,是否也正踩着鼓聲,邁上高臺?

不知過了多久,鼓聲方歇,號聲又起,在這蠻獸低鳴般的瘆人號聲中,所有人重新坐直了身形。楚子苓也擡起頭來,只一眼,就看到了高臺上那火紅身影。

那定是楚王!

不用任何人指點,楚子苓心中已有明悟。那人身形高壯,須發皆散,一身赤紅長袍上繡着鳳鳥,比殿前燃燒的篝火還要耀眼。在這一刻,沒人在乎他的長相,沒人留意他的年齡,只被那磅薄威勢壓倒,不敢逼視。

楚子苓也未曾多看,只是一瞥,就垂下了眼簾。這頭發花白的男人,就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問鼎中原”的楚莊王嗎?她原本該猜到的。畢竟見過王子罷,也見過王妃樊姬,莊王又怎麽可能年輕?這跟腦中臆測的英武形象有些差別,卻又奇異的重合在一處,讓她生出了些英雄白頭的感慨。

不過這感慨,只是一瞬就消散不見。楚子苓暗自提醒自己,年邁的虎,依舊是虎。身在楚宮,還要謹慎行事。

臺上之人,可不會在乎小小巫醫作何想。跪在前排的大巫已然起身,來到楚王腳邊,獻祭禱舞。火光翻騰,祝詞聲聲,更讓顯莊肅。

血淋淋的活祭也擺上了案臺,腥臭焰燎充斥鼻端。正在此刻,大殿前的火盆忽的一暗,有道身影出現在臺前。

那人像是從陰影中化身一般,頭戴玉面,身着青袍,兩袖博大,垂頓至地。一根青杖握在手中,卻動也不動,似乎連那長杖都融入了掌心。那真是個活人嗎?正當這一念頭浮上,那人擡起了頭。

一雙晶瑩寒瞳,定定望了過來。

楚子苓只覺一個激靈,險些無法自控的想要後退。然而下一瞬,她反應了過來,那是巫瞳的藍眸!與白日所見截然不同,那雙眼如大貓般閃着幽幽熒光,瞳仁不再凝滞,靈光四溢,仿若能洞徹天地幽冥。随着這一擡頭,鼓聲又響了起來,更輕,更緩,猶若心髒鼓動,寧立殿前的男人,也緩緩展袖,随着樂聲舞動起來。

楚子苓見過巫湯跳舞,其鬼魅和魄力,比想象中的跳大神還要震撼人心。然而巫瞳的舞,并非如此。玉質的假面遮住了那張俊臉,也抹掉了一切屬于人類的情感,那人的身形不再似人,而像是一只鶴,矜持曼舞,舒展翎羽。藍眸冰寒,猶若引魂幽燈,招來不屬于凡塵的生靈。

當那人抖開背上寬大的袍服,露出上面疊繡的青金長羽時,楚子苓猛然反應過來,那不是鶴,是青鸾。

而那只鸾鳥,也開始了鳴唱,用難辨的巫語,唱出祝禱之詞。似被他引動,庭中所有巫者,都開始了唱咒,有楚音,亦有殷語,只為高臺上的“靈修”,為他們的君主吟誦。

跪坐在人群之中,楚子苓只覺被一種宏大而古拙的意向包裹,渾身顫栗,無法自持。這絕非後世宗教能賜予人的感悟,更為神秘,更為空靈,猶如與神鬼會面。

長羽搖曳,鸾鳥舞至了楚王面前,躬身叩拜,奉上青杖。有什麽東西,随着他低垂的長袖,落在了火盆之中,袅袅白煙騰起。楚王低頭,深深吸入了那煙氣,那張略有些枯皺的臉,浮現出了神迷之色。

而這動作,讓楚子苓猛地回過神來。那是燃燒着的,是迷幻類藥物嗎?這祭典的最終目的,是讓楚王“通靈”?

一切幻象,在這一刻都凋零枯敗,露出本來面目。楚王祈禱的,也許不是那些簡簡單單的願望,而是跟所有帝王一樣的長命百歲,永居王座。而這樣的心越是迫切,他離死亡,怕就越近幾分。

衆巫的祝詞,翩跹的巫舞,都不再惑人。楚子苓輕輕握住了膝頭,止住了自己不自覺的顫抖。也許這只是例行的祭祀罷了,她一個初來乍到者,何須想的太多?

王老了。

端坐階下,屈巫眼中閃過一絲悲色。這些日,大王越發重巫重祭,想要鬼神賜福,延年益壽。當年那個揮兵中原,問鼎天子的明君,如今卻耽溺群巫之間,哪還有說出“諸侯自擇師者王,自擇友者霸,足己而君臣莫之若者亡。今以不谷之不肖而議于朝,且群臣莫能逮,吾國其幾于亡矣。”這番話時的英武。

群巫禱祝,真有用處嗎?屈巫是不信的。他更推崇當年臧文仲谏僖公之言。天旱時殺巫又有何用?修理城牆,節食勸農,方才是正道。旱災如此,生老病死又豈能例外?這咒祝,未必就能讓王延壽幾載。

而若山陵崩,太子年幼,諸公子跋扈,就算有賢後,也未必能穩住朝政。自己這個得罪了兩位公子的人,要如何在朝堂自處?

一想到這些,那讓人顫栗的巫舞,也顯得索然無味了。屈巫輕輕移開視線,想在人群之中尋找公子側獻上的那個巫醫。可惜,衆巫臉上繪墨,辨不清容貌。也沒有哪個巫者穿着出挑,能惹高臺之上的注目。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還是過幾日,親去巫舍一探吧。思緒只是一晃,屈巫就重新打起精神,端坐觀禮。

當仙藥的煙氣蒸騰時,巫瞳退後兩步,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汗水打濕了厚重衣袍,沉重的玉面讓人喘不過氣來,然而巫瞳并未如往日跪下歇息,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庭中。

庭院甚大,篝火亦有映照不到的地方,可是對他而言,夜色卻是最好的依仗。白日根本看不清的東西,如今纖毫畢現。想在這樣的環境中,找出那件乘雲錦,應當不難。然而仔仔細細看了一周,巫瞳并未曾發現那件錦衣。

巫苓沒穿它嗎?為何不穿?

一股難言的憋悶,在胸中翻騰,說不出是怒是郁,還是不甘。巫瞳收回了視線,緩緩跪倒在地。

咒聲依舊響亮,久久不息。

這場祭祀,整整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只跪得膝頭巨痛,楚子苓才得以跟那群不下級巫者一同離去。

一直走出了老遠,混着血腥味的煙氣才漸漸散去,然而一想到以後每旬都要參加這樣的儀式,又讓楚子苓有些沮喪。會沉迷這種巫術的楚王,必然更信奉鬼神之力,那她的“巫術”,是否能讓楚王取信?

楚子苓并未有十足把握,或者說,她依仗的東西,在這個深宮中還不能穩妥的生存。

當熟悉的小院,終于出現在面前時,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氣。可還未踏進院門,她就發現了門邊立着道身影。

已經脫去了青衣,摘掉了玉面,那張臉又恢複了往日俊俏。蒙在眼上的絲縧卻不見了,那雙妖異藍眸,正定定的望着她,讓人避無可避。

看着那女子“樸素”至極的行頭,巫瞳開口問道:“為何不穿那件錦衣?”

這話,簡直有些诘問的味道了,楚子苓不動聲色的回望着那人:“為何要穿錦衣?大祭之中,可容我出頭?”

在那種場合,抛頭露面,引人注目?事實證明,她确實不必。

誰料聽到這話,巫瞳卻笑了:“除此之外,汝哪還有機會至君上面前?”

楚子苓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麽意思?

“王後不信汝。”巫瞳沒有讓她猜測太久,直接道:“汝之針、藥,皆不能用在大王身上。”

這是在懷疑她的術法,還是單純覺得她這麽個外人,不夠可靠?然而楚子苓并未被這話吓到,只是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這話讓巫瞳唇邊的笑容凝滞,他猛地上前一步:“不奉君王,汝想終老在這院裏嗎?”

沒有楚王垂青,小小宮巫,是走不出巫舍的。她一輩子也不可能離開楚宮,不可能行走列國,亦無法獲得無上榮耀。只能困在這小小院落,不得善終。

他給過她一條通天之路的!他可以讓她去到大王面前!

然而楚子苓幹脆利落的搖了搖頭:“即便就此終老,我亦不想舍命攀附,只為大王垂青。”

這始終是個性價比的問題。她可以救治更多的達官貴族,可以編造些說辭,來掩飾她真正依仗的醫術。但是侍奉君王,不同其他。會有太多雙眼睛盯着,會有太多嫉恨和暗算,她現在連楚語都不太懂,更沒有接觸過這樣政教合一的王者,她想不出恰當的應對之法。

既然王妃不願她出頭,她自然可以韬光養晦。也許終有一天,她會想出法子,離開這個讓人窒息的楚宮。

巫瞳緊緊閉上了嘴,那一刻,連臉上慣帶的僞裝,都消失不見。怎會有這樣的巫者?她又為何要入宮?要來到他面前?!

楚子苓卻頓了頓,突然問道:“你為何如此?”

幫她出頭,給她面見楚王的機會。他們并不很熟,甚至巫瞳還知道王妃不願她給楚王診治。那為何要冒險這麽做?

這話,讓巫瞳僵住了。為何?他想讓她面上冷靜不存,想讓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寝,想讓她如後宮姬妾,只為君王寵信,露出猙獰面孔。他想讓她,離開自己的小院……

只為讓她離開……

這是助嗎?這值得嗎?

巫瞳并未找到答案。長袖一甩,他轉身而去。

看着那急促到像被猛獸追趕的腳步,楚子苓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這下也算知道了現在的處境,不管是好是壞,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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