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起誓
三清宗的正殿名為乾坤,坐北朝南,意為天地日月,萬物之始。
謝君卓上輩子踏足這裏時,身後跟着烏泱泱的妖魔鬼怪,他們搖旗吶喊,身後拖着四口棺材,來給三清宗的人送葬。三清宗的弟子躲進乾坤殿,江月寒手持七殺立在大殿外面的石臺上。面對着來勢洶洶的一群人面不改色。
那時玉清仙君還在,三清宗的人還有主心骨,江月寒一站出來他們便有了底氣。謝君卓坐在妖魔擡着的轎子上和江月寒隔空對視,江月寒一言不發,随手揮出一劍。
那一劍肅殺寂寥,是殺人的招式,不留半分餘地,在謝君卓看來卻美如冬雪,帶出的血珠落地化作紅梅,妙不可言。
謝君卓喜歡那一劍,禮尚往來她也回了江月寒一招。她招來浮雲化作夜半昙花,擡手一揮便落在江月寒的劍上。浮雲化水,拂去七殺的血腥之氣。
謝君卓一直都覺得七殺和江月寒不搭,江月寒這樣的人面冷心軟,除妖衛道也留三分餘地,手上的七殺卻是以殺止殺的兇器,出鞘便是煞氣滔天。
謝君卓曾疑惑過,江月寒拿着那樣的劍,如何才能保持本心不墜魔道。可惜直到最後她和江月寒同歸于盡,她都未能問出來。
乾坤殿寬敞明亮,內裏用十八根朱紅色的大柱子支撐起來,地面鋪了一層大理石,上面刻畫了繁複的花紋。在大殿的正前方懸浮三個蒲團,上面坐着的便是三清宗的三位仙君。
正中間那位一身玄衣,手上拿着白色的浮塵,面白無須,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範。他便是江月寒的師尊,玉清仙君。
在他左右兩側還有一老一少,老者是太虛仙君,灰衣長袍,花白的胡子直垂到胸|前,眼角有明顯的皺紋,眉毛也是雪白之色。少年道號無極仙君,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憨态可掬,兩只大眼睛像是剛出水的黑葡萄,透亮可愛。
他們三人風格迥異,從少到老,是生死的變幻。
最早進入大殿的那些弟子各自被師門領走,這會兒都乖乖地跟在自家師尊身後退到朱紅大柱旁邊等候仙君發話。
江月寒帶着謝君卓上前,她先給三位仙君行禮,然後又單獨拜見玉清。謝君卓照着她的樣子做,動作上挑不出毛病。
玉清将浮塵一甩搭在手臂上,目光和藹地看向謝君卓。他面相和善,嘴角帶笑,看起來就是個好脾氣。可他打量謝君卓的視線卻有如實質,像一頭審視獵物的鷹隼。
謝君卓垂首盯着自己的腳背,心裏有些緊張。她剛才進來時粗略一掃,這大殿中不少人她前世都見過。老者太虛,少年無極在天下大亂之時沒少和她打交道,唯獨玉清她知之甚少,僅是見過幾次。
可以說玉清是謝君卓重生後也無法掌控的存在,這讓謝君卓在他面前變得格外小心。外界盛傳玉清道法通天,能看透前生來世,他久久不散的視線讓謝君卓心裏越發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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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殿內安靜極了,謝君卓甚至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額上起了一層細汗。她感覺到頭頂上的壓力越來越強,仿佛有一塊千斤巨石壓|在她的身上迫使她跪下去。謝君卓咬牙硬挺,骨骼不堪重負咯吱作響,額上青筋蔓延。
玉清輕咦一聲,壓力無形間又增加一分。
謝君卓有些堅持不住,眼看她就要跪倒在地,一只玉白的手伸過來扶住她的胳膊,輕描淡寫地化去強加在她身上的壓力。
“師尊對我的徒兒可還滿意?”江月寒拉住謝君卓,将她拂到自己身後,面無表情地看着玉清。
玉清收回自己審視的目光,笑呵呵地看着江月寒道:“不錯是不錯,只是你确定她願意拜你為師?”
江月寒娥眉微蹙,她的确沒有問過謝君卓的意願,但她叫自己師尊時帶着歡喜和雀躍,想來是願意的。
玉清見狀知道又是江月寒自作主張,他擡手輕拂便将江月寒推到一旁,露出她護着的謝君卓。江月寒心裏一緊,生出兩分不安。
大殿中只剩下謝君卓,她緩過玉清帶給她的壓力,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濕。
此刻面對玉清帶着問詢的目光,謝君卓躬身一拜,道:“弟子謝君卓願拜江月寒為師,此生此世絕不背叛,若違此誓,天地不容,神魔可誅,死後淪入畜生道,永不為人。”
道門沒有尊一師而終的說法,一些弟子可以同時拜幾人為師,學習不一樣的道法。
謝君卓此言一出,大殿上響起不小的喧嘩之聲。她這是認定江月寒,并且一生只認江月寒一人為師。
玉清目光微凝,嚴肅道:“你可知當着我三人發誓會受天道所束,一旦你背叛誓言,必遭天譴。”
謝君卓目光堅定,毫無畏懼:“知道與否對弟子而言并無意義,因為弟子絕對不會違背自己的誓言。”
能拜江月寒為師,謝君卓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可能會後悔?
玉清輕笑,道:“你這話說的為時過早,月寒雖是我的弟子,天賦出衆,但她年紀尚幼,比你大不了幾歲。你拜她為師,你兩站在一起不像師徒倒像是姐姐帶着妹妹。我三清宗能人輩出,比月寒修為高有閱歷的弟子大有人在,你确定不改心意?”
“不改。”
“即便我要收你為弟子,讓你和月寒做師姐妹,你也不改?”
謝君卓态度堅決,玉清不慌不忙地抛出最大的籌碼。
他這話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饒是謝君卓也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重複自己的答案:“不改。”
玉清仙君的地位舉足輕重,不僅是在三清宗,就是在整個大陸上也是響當當的人物。能入他門下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謝君卓的一再拒絕就像一滴水滾入滾燙的油鍋,下面那些弟子頓時炸開鍋了。
他們相互竊竊私語起來,都覺得謝君卓腦子有毛病。
謝君卓對他們的議論不以為然,她擡頭看向江月寒,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玉清仙君再好也不是江月寒,她謝君卓的師尊只能是江月寒,除了江月寒,她誰也不要。
謝君卓的答案出人意料,江月寒直直地看着她,面對她的笑臉心中莫名發酸。她留下謝君卓是償還前世的因果,謝君卓拜她為師卻是一腔赤誠。
何時起她也開始計較得失恩怨,不再以平常的目光去看這人世?
玉清輕咳一聲,還在私語的弟子頓時安靜下來,他們齊刷刷地看向謝君卓,想知道這個膽敢拒絕玉清為師的新弟子還會做出怎樣驚人的舉動。
“我對你很滿意,希望你記住自己今日的話,此生此世不負你師尊。”謝君卓完美通過玉清的考驗得到玉清的認可,玉清也不再為難她,點頭認下她這個徒孫。
謝君卓把江月寒當成唯一,玉清這個做師父的又豈會比她差?江月寒身為他唯一的弟子,天賦不錯,修為甚高,就是對人情世故稍有欠缺,玉清是不希望她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現在看來謝君卓雖說有些不夠看,但這份赤誠還算可以。
謝君卓喜不自禁,俯身行禮:“弟子多謝仙君成全。”
玉清笑了笑,也懶得糾正該叫他師祖,一甩浮塵讓大家都散了,把各自的新弟子領回去。
謝君卓快步走到江月寒身邊,乖巧地看着她。江月寒喉嚨發緊,欲言又止,幾次張口都沒發出聲,僵持半刻問道:“為什麽偏偏執着于我?”
為什麽偏偏執着于我?前世是這樣,這一世還是這樣。明明有另一個選擇的機會,卻視而不見。
謝君卓一愣,帶笑的眉眼頓時垮下來,可憐兮兮地看着江月寒,道:“師尊這是怎麽了?這才第一天你就不要我了嗎?”
江月寒啞然,神色有片刻的恍惚,随即輕搖了搖頭。謝君卓對天地發誓只認她為師,她又不是鐵石心腸,怎麽可能不觸動。
前世的謝君卓今生的謝君卓,都是她算不清的劫數。
江月寒住的潮聲閣在乾坤殿後面的斷崖上,和乾坤殿隔着一片竹海,斷崖下是彙聚的江河,浪花沖擊拍打斷崖,潮聲不斷,故名潮聲閣。
江月寒帶着謝君卓從竹海中走過,青石板一路蜿蜒而上,隔一段距離就能看見一個小瀑布挂在竹林間,浪花如春雪堆積,美不勝收。
謝君卓一直喜歡潮聲閣的景,前世囚禁江月寒後為了讨江月寒歡心,建造了一個差不多的竹海。可惜江月寒和她同歸于盡時,竹海也被夷為平地不複存在。
這輩子重臨潮聲閣,謝君卓才發現仿造的東西遠遠比不上原本的好看。景物是這樣,人也是這樣。她囚禁江月寒讓她屈服自己,按照自己喜歡的模樣生活,又怎麽比得過在潮聲閣無憂無慮的她鮮活燦爛。
潮聲閣高有兩層,周圍開窗,修的樸實無華,臺階下是一個青石板鋪就的小院,院中還有一口水井。
站在院子前,層層竹海疊浪般鋪開,偶爾還能看見幾只靈獸在林中穿行,涼風拂過竹葉簌簌作響,頗有世外桃源之感。
而在潮聲閣後面,走不到百步便是陡峭的斷崖,站在斷崖上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江海。海邊風聲呼嘯,浪花滔滔,潮聲此起彼伏。
潮聲閣在竹海和斷崖的中間,一面是寧靜美好,一面是無邊風浪,安穩和驚險并存。
江月寒素來不喜歡被人打攪,三清宗的弟子很少會來這邊,潮聲閣的事都是她親力親為。
謝君卓的身上還穿着那套破舊的衣衫,江月寒取來井水用術法化做溫水,讓謝君卓去梳洗換上新的衣服。
謝君卓乖乖去了,很快就梳洗幹淨,穿上江月寒為她準備的衣衫出來。素淨的羅裙勾勒出她瘦弱的身軀,濕潤的長發披散在身後,露出一張白淨的臉。柳眉杏眼,唇紅齒白,鼻梁微挺,活脫脫的美人胚子。
江月寒聽見聲響轉頭看過去,見她正對着手上的腰帶發愁,下意識地走過去幫她。
江月寒做的順手,謝君卓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等衣服穿好兩個人才齊齊一愣。
這種事對她們二人而言并不陌生,江月寒剛為人質時,謝君卓故意為難她便要她幫忙穿衣,江月寒不情不願,穿的亂七八糟。謝君卓也不嫌棄,就那樣穿着出去見自己的屬下。
那段時間那群妖魔都覺得謝君卓瘋了,江月寒聽到他們背後議論紛紛,慢慢地便收了心思。到後來做的順手,還會打好看的結。
剛才謝君卓出來,江月寒瞧着她稚嫩的模樣,還能找到長大後的影子,習慣性的動作快過大腦的思考,加上謝君卓的配合,便自然而然地做下去。
這會兒兩個人回過神來,彼此尴尬地對視一眼又紛紛挪開視線。
謝君卓借口要去外面吹風,不等江月寒發話就溜得沒影了。
潮聲閣後,斷崖浪聲濤濤,謝君卓席地而坐,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江月寒為她束衣,頭顱低垂,露出一截白皙好看的脖頸。她們離的那麽近,江月寒身上的草木香鑽入謝君卓的鼻間,讓她臉上發燙。
“師尊……”
謝君卓低聲喃語,把那份深愛埋藏在心底不敢言語,唯恐驚了江月寒,讓一切美好化作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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