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去到頤景宮時,太後還未到。未滿望着屋中的莺莺燕燕,十分不解。

皇帝請吃飯,衆美人齊聚一堂争奇鬥豔倒也罷了。如今是太後請吃飯,為什麽大家還要如此興致昂揚、如此光鮮亮麗?

難道說,穿得漂亮豔麗了也能博太後歡心不成?

可她明明記得母親說過,長輩們都喜歡端莊內斂的後輩,就算是假裝,也得奔着那個方向去啊……

瞧瞧德妃那牡丹色的裙裝,再低頭望望自己桦色的衣衫,未滿暗暗後悔。

早知道就穿那件薔薇色的了。雖說那件的繡工不如身上這件,可勝在顏色嬌媚,穿上後起碼不會在一衆美人裏黯然失色。

她懊悔不已,直到看見身着木蘭色半臂的賢妃後,方才稍稍得了些安慰。

還好還好,總算是有人和她一樣,選擇了沉穩的顏色。

未滿正暗暗慶幸着,就見賢妃美目微轉,緩緩掃視屋內。

當賢妃的視線到了未滿這邊時,極其明顯地在她身上略略停頓了下。見未滿無辜地回視,賢妃冷哼一聲,這才回過頭去。

未滿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哪兒得罪了她。

但賢妃不待見自己不是一兩天了,莫須有的罪名都不知安了多少,未滿心裏有數。如今不過是再多了一個而已,未滿壓根沒放在心上。

不過賢妃不開口、未滿不在意,不見得其他人都像她倆這般耐得住性子。

未滿還未來得及調轉視線,就聽不知何時來到一旁的良昭媛涼涼說道:“錢禦人的這件衣裳倒是好看得緊,我記得賢妃娘娘也有件這樣顏色的,只是樣子不同罷了。但如此沉穩的顏色,也只有賢妃娘娘襯得起來。如今錢禦人穿着……”她用帕子掩了口笑道:“倒有些好笑,頗有些不倫不類了。”

未滿聽聞後,倒是被氣笑了。

照良昭媛話裏的意思,敢情這顏色的衣裳賢妃能穿,她錢未滿就穿不得了?自己穿了這樣顏色的衣裳,反而毀了它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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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滿心中氣惱,冷眼看着良昭媛,正準備對她說“姐姐你也是沉穩大方的,櫻草色這樣鮮豔的衣裳,都被你硬生生穿出了平淡無奇一眼看不見人的效果”時,還未開口,話頭卻被旁邊一人溫和地截了去。

“我倒是覺得錢妹妹長相出衆,穿什麽都是好看的。這樣黯淡的顏色若是我穿了,定然會顯得臉色發黃。如今錢妹妹穿着卻絲毫不受影響,可見人漂亮了,穿什麽都是好的。”

這聲音聽上去平緩輕柔,如微風拂面,讓人很是舒服,但未滿聽着卻是非常耳生。

她愕然地回過頭去看,就見一名溫婉柔和的女子正立在自己側後方,面容姣好神色淡然。

對方沉靜的氣質讓未滿很有印象。

這位是清婕妤,據說是後宮之中最不愛出風頭、最為少語的一人。

前幾次未滿在諸位妃嫔的眼皮子底下“出風頭”的時候,她也在場。只是無論是什麽樣的情形發生,清婕妤都是一副脫身事外事不關己的樣子,仿佛無論她周遭發生什麽,她都毫不在意。

可就這樣一個低調的嫔妃,如今為何卻主動為自己說話了?

未滿百思不得其解。

清婕妤看她面帶疑惑地望着自己,便輕輕笑了。

她本是目光祥和神色寧靜之人,這樣一笑,竟也帶出了幾分媚色。

但也只一瞬。

待她的笑容落下,那媚色便消失無影蹤,仿佛方才的剎那只是幻象一般。

她靜靜地瞥了眼良昭媛,又朝未滿微微颔首示意後,便朝一旁去了。

良昭媛被她這樣回擊了下,心中暗恨,卻又無可奈何。

雖說清婕妤現在的品階低于自己,可最主要的緣故是清婕妤入宮時日尚短。她父親是大将軍,戰功赫赫,清婕妤晉升,指日可待。

良昭媛正在那邊不甘地望着清婕妤的背影,突然一道眼風冷冷掃來。轉眼看到是賢妃,良昭媛忙收回視線,往賢妃那邊去了。

未滿身邊有個小馮子,對于清婕妤的背景,她倒是也略知一二。所以她才更奇怪,清婕妤為何會主動向示好。

錢家不過是個商戶之家無權無勢,自己在宮裏頭也無依無靠,若論背景,清婕妤沒有搭理自己的必要,若論交情……兩人更是毫無糾葛的。

于是方才那般又是為何?

未滿可不信清婕妤是看自己受欺負了,順手幫了自己一把而已。只是個中緣由,她實在猜測不出,就也只得暫且擱下。

她正沉默地朝裏行着,這時捧着糕點盒子跟在她身旁的初夏“咦”了聲,說道:“小主,今兒帶吃食來的人倒是不少啊。”

受邀去其他宮殿參加宴席時帶份禮物本就是正常禮節,未滿聽了初夏的話後便沒在意,“唔”了聲就沒了下文。

可走了幾步後,她突然停住步子,猛地回過頭去,問道:“很多人帶的是吃食?”

初夏不明所以,讷讷答道:“是啊,看盒子就知道了。”

細細思量了下,未滿心中冒出個想法,問道:“那良昭媛呢?她也帶了吃的來嗎?”

初夏很是想了會兒,最後确定地答道:“是的。奴婢方才看她身邊的人捧着個小方盒子,看情形,應當也是放的吃食。”

一聽如此,未滿心花怒放了。

密道中的那個人只說要她将芙蓉酥帶給太後吃,卻沒說,一定是要她自己親自呈上去的啊!

既然如此,換個人呈上去,效果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想通了這個關竅,未滿高興不已。

她剛才還一直在擔心,生怕自己承受不住太後吃了芙蓉酥後發怒的樣子。畢竟看那妖異男子的表現,太後定然是不喜這芙蓉酥的。

如今有了脫身之計,讓她如何不歡喜?

想到方才良昭媛上趕着來諷刺自己的模樣,未滿嘿嘿一笑。

今日之事,撿人不如撞人,就她了吧!

要知道,良昭媛可是賢妃的人,明裏暗裏給未滿使了好多絆子。

上次借了周采女和林美人腹瀉來污蔑未滿一事,據小馮子後來打探,也是良昭媛給賢妃出的主意。

未滿早就看她不順眼、想要整治整治她了。如今得了這麽個機會,又怎能放過?

初夏瞅瞅自己手中的糕點盒子,又看看其他人捧着的精美禮盒,不确定地問道:“小主,咱們要不要也換個好點的盒子裝着?”

未滿渾不在意地擺擺手,高深莫測地說道:“不用了,等下自然會有好的盒子來裝它。”

初夏一臉茫然。

“你回凝華殿去把小馮子叫來,讓他想辦法将東西‘放到’良昭媛那裏。越快越好。”未滿指了她手中之物說道。

偷梁換柱這種事情,也得找對人去做。小馮子上次的事就辦得利落幹淨,未滿比較放心。

聽她如此說,初夏總算是明白過來,欣喜地應下來就準備離去,卻被錦秋喚住了。

“你将綠柳給小主做的綠豆糕挑出些樣子最工整的,用這樣的盒子裝好帶來。”又對未滿解釋道:“左右這盒子也不差,既然旁人見我們拿了這樣的盒子來,就還是用一樣的為好。”

未滿見錦秋還能想到再準備一盒綠豆糕來當做禮物送給太後,暗道她細心,颔首笑道:“也好,這樣事後也不容易被人發現。”

初夏自知時間緊,忙不疊地領命離去了。

如今無事可做,未滿也沒什麽相熟的妃嫔可以說話,就去到屋中的一處角落,施施然坐下,閉目養神了。

看上去她神情恬淡,好似很享受這片刻的休憩時光。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內心裏有多麽糾結。

點心的事情有了眉目了,可镯子的事情怎麽辦?

她暗暗嘆了口氣。

看來一頓處罰是少不了的了。那人說得容易,講什麽“随便找個借口糊弄過去”。對着太後說謊,被發現了處罰更重。若當真那樣了,誰替她來受過?還不如說一時間找不到了,處罰了後再“尋回來”,還能算“事後彌補”。

不過……

未滿微微擰眉。

镯子不見了的事情,太後是怎麽發現的?這邊錦秋剛剛同她說起,那邊小馮子已經接到太後傳來的旨意,将話帶到了。

難道是皇帝或是修遠殿裏的人發現了,同太後說的?畢竟在那之前,她是留在修遠殿中過夜的……

“奴婢見過周小主。”

錦秋突如其來的高聲一句,将未滿吓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她擡眼看了看,正好瞧見周采女從自己身前走過,絲毫不搭理錦秋。直到未滿看過去了,周采女才似有所覺般回看過來,當即就和未滿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周采女神色僵了僵,一剎那過後,便也恢複如初,朝未滿行了個禮——

原先兩人是一樣的位分,可周采女這些日子被禁足時,未滿卻升到了禦人,故而比周采女位分要高了。如此一來,在這等級分明的後宮之中,周采女見到未滿時就要行禮了。

未滿同她向來不睦,見她神色如此勉強更是懶得多搭理,随口說了兩句話做做樣子便也罷了。

周采女顯然與她抱着相同的心思,匆匆離去。

待她走得稍遠些了,未滿朝了錦秋說道:“方才你可吓死我了。平日裏你說話也沒那麽大聲啊,怎的剛剛忽然如此?”

錦秋垂首行禮說道:“奴婢是看到周小主後太過于驚訝,一時不覺驚擾了小主,還望小主贖罪。”

見未滿不甚在意地叮囑了句“下次小心些”就要作罷,錦秋又道:“小主不覺得太奇怪了些嗎?”

“奇怪?”未滿想了想,順着錦秋看去的方向望去,疑惑道:“周采女?”

“是啊。周采女被賢妃禁了足,時日未到,如今卻能在頤景宮的晚膳上出現了。”

未滿仔細思量了下,還真是這樣。

前些日子賢妃她們污蔑未滿的湯有問題,說是因了她的湯,周采女和林美人她們方才會腹痛腹瀉。

可之前周采女并未吃過未滿煮的湯,那次她簡直是明目張膽地污蔑未滿。

未滿氣憤不已,用菠菜汁揉面包了韭菜餡的餃子,偷換掉周采女給賢妃送去的餃子,使得賢妃、良昭媛和李寶林吃了餃子後也發生了腹瀉症狀。

賢妃自是不知道餃子是被偷換過的,一怒之下将周采女禁了足。

如今禁足時日未足,周采女卻出現在了頤景宮內,也不知是賢妃撤銷了對她的處罰,還是皇帝或者太後免了她的刑罰。

若是後面兩人做的倒也罷了。

可若是前者,那麽賢妃為何會将周采女放出來?

難道她要吩咐周采女去做什麽事情不成?

要知道,賢妃肯吃周采女送去的餃子,說明她有拿捏得住周采女的把握,不怕周采女會害她。

既然如此,她若仗着自己的權勢命令周采女去做一些事情,也是順理成章的……

思及上次的事件便是自己命人偷偷換掉了餃子而成功的,想到這次自己又要将良昭媛呈上去的禮物換掉,不知為何,未滿的心裏隐隐有種不安,開始漸漸浮現。

她眼神不動,凝視着腳尖之前幾尺之處靜坐,許久後,忽然蹙了眉,再擡首,眼中已然浮現堅定之色。

她騰的下站起身來,吩咐錦秋道:“你去看看初夏和小馮子來了沒。若是來了,告訴小馮子,計劃取消,東西我自己呈上去。”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小馮子就也罷了,有任務要去做定然要耽擱些時候,偏偏連初夏都還沒過來。

有些蹊跷。

未滿生怕事情有變,索性放棄了這次的計劃。

一動不如一靜,再怎麽說,自己親自将芙蓉酥呈上去,惹惱了太後也只是讓她對自己多些厭棄罷了,起碼不太會有機會生出更多事端來。

錦秋本也擔心有變故,聽聞後領命正要下去,一轉眼看到初夏和小馮子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便暗暗松了口氣,笑道:“小主,他們已經來了。”

未滿欲言又止,但看見二人平安過來,又見小馮子遠遠做了個“事情成了”的手勢,倒也稍稍放心了些。

她本打算等着二人靠近些後細問其中過程,誰知小馮子的手勢剛剛落下,就聽有公公尖着嗓子揚聲說道:“太後娘娘駕——到——”

未滿深深嘆息着,同衆人一起起身行禮。待太後進到屋內坐好,示意大家不必多禮了,衆人就也起身,歸位坐好。

太後慈愛,妃嫔們進退有度,屋子裏乍看之下,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

不多時初夏進到屋內,錦秋悄聲問她怎麽來得那麽晚。

初夏便道:“本是早就能來了的,可路上地滑,我摔了一跤,身上和盒子上沾了些泥,不得已又回去換掉了。”

錦秋無奈,叮囑她下次當心些,又低聲對着未滿喚了聲小主。

未滿聽她語氣低沉,不由心中一動。

正在這時,公公已經喚到“錢禦人”了。

這是要向太後呈上禮物的時刻。

平日裏大家互相宴請,送的禮物只要吩咐人交給主人身邊的宮人便好了,如今是太後宴請,且全後宮的妃嫔全都來了,呈上禮物的時候便鄭重了一些。

未滿正要起身離座,突然感覺到有視線如有實質般朝自己投來,仿若細刺一樣紮得自己渾身不舒坦。匆匆擡眼掃了一下,卻是什麽都沒看到。

她悚然一驚,可此時屋內衆人已經都朝她看來,她不能有什麽大的動作,只得緩緩站起身,兩手分別放在錦秋和初夏的手上。

不同的是,碰觸錦秋的那只手只是輕輕搭了上去并未用力,可擱在初夏手上的卻是稍稍來回晃了兩下。

“靜。”

未滿口唇不動,輕輕吐出一字。

初夏手捧盒子本應該跟着未滿向前行去,此時卻是躊躇了。

靜,便是不動。晃了晃……難道是事情有變?

初夏邁出了小半步又收回了腳,不動聲色地重新站好。

眼角餘光看到初夏的動作,未滿和錦秋同時松了口氣。

由錦秋扶着向前行去,未滿動動錦秋攙着的那只手,依然口唇不動,悄聲說了個“繩”字。

錦秋微微垂眼,聯系到方才未滿讓初夏靜立不動之事,稍一思量,突然想明白了未滿的意思,便在扶着未滿的同時,手指微動。

未滿見她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大石這才落了地。

二人行到太後跟前,福身行禮。待到未滿再直起身,手中已然握了一物。

她将手中之物放到錦秋掌中,眼看錦秋捧着上前,太後身邊的嬷嬷将東西接過去呈到太後面前後,方才垂首說道:“這是平安如意手鏈,妾親手編的。”

那東西确實是她親手編的不假,只是她本是閑來無事編着玩的。但如今她手頭“沒了”禮物,好在腕上剛巧戴了這繩編手鏈且寓意不錯,就拿了來充數。

雖然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定然會被旁人看低,可被人看扁了,也好過于被人利用了。

果然,妃嫔中有人呵了聲說道:“錢禦人也太不重視了些。這種東西,随便一個宮女都能編得,錢禦人卻拿它來送給太後。”

未滿正要開口說話,卻是被人搶了先。

“東西雖小,卻重在心意。嫔妾以為,這是錢禦人親手所制,反倒比嫔妾命人準備了一夜的吃食更為珍貴。”

聽着清婕妤平和溫婉的聲音,未滿心中疑惑之感更為濃烈。

前幾次見她,她并未為自己開口說過一字半句,怎的今日一反常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口相護?

只是這個念頭在未滿心中一閃而過,并未來得及細想。因為片刻後太後的兩句話讓她成功回了神,一滴冷汗順着額角就流了下來。

“皇帝送你的這套首飾,你戴着看上去倒也不錯。可我記得這套首飾是有镯子的,怎的如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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