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災難
袁故的動作慢騰騰的,盡量拖着時間往回走。最終,他還是走出來衛生間,一擡頭就看見迎面走來的譚東錦。
“許成,我有點急事,要去重慶出趟差。”譚東錦開門見山地說,“那邊的工程出了點問題。”
“現在?”袁故有些猝不及防。
“現在。”譚東錦點點頭,“扯上些程序上的事,我必須親自去處理一下。”
“可他們……”袁故回頭看了眼包廂。
“我和周涵他們打過招呼了,現在我先送你回家,接着我去機場。”
“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先走吧。”袁故聽着譚東錦話裏的意思,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不,我先送你回家。”譚東錦不由分說地拉着袁故往外走。
袁故不想浪費時間,就随着譚東錦去了。果然一到家,宋助理已經備好文件在那兒候着了。譚東錦親了親袁故的額頭,“在家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宋助理難得這回沒有露出八卦的意思,拎着文件夾臉色凝重。袁故看着譚東錦的深邃漆黑的眼,極輕地點了下頭,”快去吧。”
就在譚東錦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袁故看着他的背影,瘦削修長的背影,忽然有了絲不安在心中升騰。那感覺來的莫名其妙,卻偏偏有些紮人心。袁故下意識皺了皺眉,就那麽看着譚東錦消失在夜色深處。
譚東錦一貫強大的不像話,他是知道的。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事能困得住譚東錦,哪怕是絕路斷崖,他都能憑空走出鐵索千尋。
雖然這樣安慰自己,但是袁故心中的陰郁還是沒有消散。一連幾天,他只有譚東錦打電話給他的那幾分鐘裏是心安的。尤其是今天,他一大早醒了,做什麽事都有些魂不守舍,一連摔了兩只杯子一只碗。
他翻出手機,猶豫着要不要給譚東錦去個電話。就在他躊躇的時候,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
譚東錦。
袁故立刻接起來,那邊譚東錦的聲音懶懶的,“今天這麽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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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睡不着,起來吃點東西,你在幹什麽?”
“在環山公路上。我感覺你這兩天都沒怎麽睡好,有心事?”譚東錦緩緩放慢了車速。
“沒什麽事兒,我睡得挺好的。你那什麽聲音那麽大?”袁故依稀能聽見譚東錦那邊傳來的嘈雜聲音,他皺了皺眉。
“下雨了。”譚東錦眼睛敏銳地注視着前方的路況,這種天氣在環山公路上開車有一定的風險,他難得也留了點神路況。
袁故一聽見雨這個字就有些不安,“你在哪兒?”
“在……”
耳邊的聲音忽然猛地變了,像是信號忽然中斷一樣,滋啦——滋啦——袁故沒聽清譚東錦說了什麽,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電話中斷了,袁故立刻撥過去,機械的女聲在他耳邊響起,“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袁故的第一念頭,就是出事了。他立刻給宋助理打了個電話。公司裏離不開人,宋助理送譚東錦和幾個負責人上了飛機後就留在了南京,他手上一定有譚東錦的日程規劃。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宋助理歡快的聲音響起來,“許成?”
“宋鑒,我聯系不上譚東錦了,那邊可能出事了。”袁故的聲音很冷靜,臉色越無端發白。
“許成你等一下。”那邊宋鑒似乎在查行程,聯系譚東錦一行人。過了很久,宋鑒的聲音再次響起,“許成,信號中斷了,你別急,我這邊在查了,一有情況就通知你。”
“嗯。”袁故覺得心裏某一處忽然空了,沒着沒落的讓人發慌。他沒敢再耽誤宋鑒的時間,在宋鑒安慰他幾句後就挂了電話。
原本空曠的屋子裏一下子更加空曠,可就是那麽大的地方,袁故覺得他連坐的地方都沒有。譚東錦不會出事了吧?能出什麽事?
房間裏靜的滲人,袁故腦子裏根本停不下來胡思亂想,他覺得自己得先冷靜下來。他平靜地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走到客廳坐下,伸手打開了電視。
這都快過去三個多小時了,宋鑒那邊什麽消息都沒有。袁故腦子裏也空的厲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麽東西,那些主持人又說了些什麽。整個過程,他似乎在神游。
直到電視的畫面一切。
穿着筆直西裝的主持人一板一眼道:“現在插播一條新聞,今晨六點,四川重慶等地發生7.8級地震,目前傷亡情況不明。請關注後續報道。”
袁故腦子就那麽轟的一下,徹底什麽都聽不見了。半晌,他猛地去拿手機,因為手抖得厲害,他一連摁錯了兩次才撥對了宋鑒的電話,一接通,他只問了一句,“譚東錦在哪條路上?”
那邊艱難地報了個地名。袁故愣了半天,捏起車鑰匙就往門外沖。
那條山路,剛才在新聞裏提到了。比地震還要讓人絕望的是,大雨、地震、山體滑坡造成的泥石流,那可是自然災害中死亡率極高的泥石流,袁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色有多差。
到重慶的飛機早就停了,袁故輾轉多次,換了好多次交通工具,奔向重慶。他後來回憶起那種魔怔一樣的感覺,總是有些恍惚,事實上,當時他的心情并沒有多麽澎湃複雜,他滿腦子都是奔向重慶,去找譚東錦,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
至于譚東錦是不是還活着,重慶那邊的災情如何,是不是還有餘震,他帶夠了足夠的飲食、水和藥品嗎?這些問題,他一個都沒有考慮到,明明是那麽嚴謹細致的人,當時竟然沖動如盲獸。
你說不清那種感覺,生死之間,你的畏懼和驚慌,都是那麽鮮明地證明着,愛一直存在。袁故自以為克制自持,卻不知不覺間到了這地步。
1500多公裏,近三十多個小時的奔赴跋涉,袁故到達重慶的時候,腿肚子已經麻木抽筋麻木了好幾個回合,他連從車上走下來都艱難。公路上堵滿了車幾乎所有的人臉色都帶着疲倦和凄惶。餘震還在繼續,道路早就被封鎖了,武警在維持着秩序。
生死天災面前,所有的糾纏紛擾都顯得那麽淺薄,現場那麽多人卻沒什麽嘈雜聲音,袁故從後備車箱裏拿出一只黑色的背包背在了身上,細碎的黑發下一雙靜得幾乎要起漩渦的眼。
他知道,在這兒等着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安全的選擇,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自己的理智大概被留在南京了。
趁着一隊志願者進去救援的時候,袁故混了進去。一進去,他就拿出了重慶地圖,順手打開手機确認東南西北方向。袁故天生方向感不好,加上人生地不熟的,他幾乎是等同是蒙着眼睛進來的。但奇怪的是,他內心沒有一絲的退縮,那種一往無前的無畏感,憑空生出一陣悲壯。
他到了譚東錦所在的那條公路,那是條一眼看不見盡頭的路,仿佛一直要延綿到天盡頭,接着藍天白雲。雨已經歇了,坍塌的山體像是鋪天的灰色瀑布,定格在最奔騰的那一瞬間。
這種規模的泥石流,生存可能性極低。袁故捏着背包帶的手幾乎發白,他想起那個男人笑起來的模樣,一時間竟是不知自己所處的是什麽境地。譚東錦不會死,他告訴自己,譚東錦會活着,活着好好的。
他不會就那麽簡單的死了,絕對不會。袁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信念來自何處,他甚至都找不出一個理由來支持自己的堅持,但是那時候,他偏偏就那麽前所未有的執著堅信。
譚東錦不會死,為什麽?
因為他是譚東錦。
就在袁故靠近那片公路的時候,一個穿着武警制服的男人攔住了他,“這裏随時有再次發生泥石流的可能,同志,你不能進去。”
袁故漠然地看了眼年輕的戰士,“我知道,我已經寫好了遺書,但還是謝謝你的關心。”
那小戰士還想攔,袁故輕輕巧巧一個利落的過肩摔,他已經不眠不休很久了,但此時他的體力仿佛再次達到了巅峰。袁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渾身的筋骨狀态極好,他說了句對不起,擡腿就往那路段走。
那小戰士似乎沖他喊着什麽,但袁故是一個字都聽不懂了。他滿腦子都是譚東錦走前對他說的那句話,“在家等我,我很快回來。”
譚東錦,你動作太慢,我來接你了。
袁故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那條路,腳底的泥土還是軟的,他一腳就踏進去很深。他擡起腳,那滞重的垂感默默向袁故宣示着死亡的引力。袁故面無表情地從背包裏拿出熱成像儀,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那是條極長的公路,袁故來來去去走了十幾遍,幾乎記住了沿路每一道山體裂縫,期間經歷了兩次餘震,幸運地沒有再遇上泥石流。沒有人能在地底下埋上近三天,哪怕他是譚東錦。
這個事實,袁故一直都拒絕接受,直到他費盡千辛萬苦從深土裏挖出一具屍體,不是譚東錦。那一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慶幸,悲憤,難以言說。他捏緊了拳頭,指節被砂礫磨出血混着土黏在他皮膚上,他像一只失去了眼睛的獸,站在四周燎火的莽原上,心中一片寂滅。
他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
不僅是身體,還是心。都快瀕臨絕境了。他不能想象自己挖到譚東錦的屍體時,會失控成什麽樣子。他看了眼那山坡,靜靜走上前去,把手抵在山體上。無神論的袁故,第一次希望這個世界神明善存,聽見他的半句禱告。
天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夜色漆黑,無星無塵。細雨天,站在發生過泥石流的山底,這幾乎就等同于自殺。袁故沉默着,回頭往外走。他不能死,他還不能死。
就在他走出公路邊緣的那一瞬間,熱成像儀忽然閃爍了一下,接着發出滴滴的聲音。袁故渾身一震,看向手上的熱成像儀,那一團紅色幾乎要灼傷他的眼。這是這片沉寂的夜裏唯一的光。
他跳到公路邊緣,心中一陣戰栗,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
為了避免造成傷害,袁故全程用手挖,但他的指尖觸到一陣金屬質感時,他的心尖都顫了一下。如果地下有障礙物形成小空間的話,被埋住的人還是有很有希望的。
那是車頂,接着是樹木,還有各色石塊。袁故越挖手越抖。直到他聽見一個極輕的聲音,清越,空靈,就像是,手指扣響金屬的聲音。
“譚東錦!”袁故的動作越發快了,明明瀕臨崩潰的體力仿佛一下被充滿了,當他把一塊極大的樹幹挪開的時候,他看見了沉沉夜裏一雙清亮的眼。
那場景,簡直是像被上帝饒恕了一樣。袁故伸手去觸碰那雙眼,似乎在确認那是不是他的錯覺。
“是我。”
沙啞的兩個字,從許久沒說話沒進食的喉嚨裏說出來。袁故覺得那一刻他此生無憾。
譚東錦也那麽靜靜看着袁故,夜裏他看不見袁故的臉,看不見他的表情,看不見他微微的顫抖,但是他能聽見袁故的呼吸聲,急促而粗重,像是一條溺水的魚掙紮着。那一刻,他覺得他渾身血脈裏流淌的冰涼海水似乎有了溫度。
他想過自救,想過求助,想過等待救援,甚至想過死後葬在這地底化為化石的結局。當最終意識到自己的結局只能是死路一條時,譚東錦的心情都沒有一絲的起伏。他不敬畏生死,死在這兒也不過是一場他意料之外的事故,是個意外而已。他對自己的性命并不過分執着。
大腦缺氧的時候,他也會無意識地回憶過去,這世界上七十億的人,他竟然沒有一個真正留戀的,牽挂的,甚至連方淨的記憶都有些模糊。
他意識到,自己這一生,其實無比的蒼白,無比的寂寥。直到那道聲音的響起,他聽見有人喊他譚東錦,帶着嘶啞的哭腔,那一刻他原本平靜迎接死亡的心忽然抽動了一下。
他緩緩擡頭,那一眼,幾乎就是他過去的一生。
袁故用染血帶着濃烈腥氣的手,輕輕觸碰着譚東錦的臉,嘴唇顫抖,“譚東錦,我愛你。”那句話,他曾以為再也說不出口了。還好,你還能聽見,我還能聽見。
血液重新在血管裏活絡了起來,譚東錦下意識想,人活着和死了的區別到底在哪裏?他胸膛裏那顆器官的生理性躍動真的是一個人活着的證明嗎?為什麽,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從未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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