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父親去世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路延都不愛說話。

他最高紀錄是三天沒跟任何一個人說過話,家裏人問他什麽他也不答,就悶悶地待着,整整三天。後來去學校也沒好轉多少,除非必要情況他都懶得張嘴,同學有事就傳紙條告訴他。

似乎被全然抽走了生氣,連和人交流都開始疲于應對。

其實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路河因為工作三天兩頭不着家沒法管他,他媽謝琳是個活動挺多的舞蹈演員,管他也管得少。

種種原因堆積,家裏對路延長年都是有些小心翼翼的狀态,路河沒時間管,謝琳是不太敢管,誰讓路延有個好成績當護身符,惹的事兒也是不痛不癢的,也上升不到原則問題,半大小子,随他去了。

他初中那會兒有過被人欺負的經歷,觸底反彈後直接扭轉成了叛逆。

他中二病最嚴重的時候一個學期就換了四個班,從私立學校又轉到公立,折騰來折騰去……也虧得他舅舅謝羽有錢給他兜着,家裏也覺得虧欠他,不然就那鬧騰勁兒,早沒書讀了。

好在上了高中後情況好了很多,這主要歸功于在學校中毒那次。路延逐漸明白了這世界危機四伏,老爹每天鬥争的都是些喪心病狂的瘋子。他還明白了,成天惹事生非并不能讓路河回來多看他幾眼,只會讓路河丢臉,于是打算不玩了,幹點正事兒,好好讀幾年書。

消停了兩年,性子還沒徹底改好呢,意外說來就來了。

知道他爸死的那天,路延在學校上課。

是自習課,他和後桌幾人玩着鬥地主,明明每局都拿好牌,但奇怪的是一把都沒贏過。心煩氣躁地甩牌時,班主任急急忙忙地找來,直接把他叫了出去……

後來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他媽謝琳聽到消息就暈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舅舅幫襯着路延弄完的。情況特殊不能大辦,警廳給弄了一個簡單的追悼會,路延當時抱着他爸身穿警服的遺照,恍恍惚惚地看面前一群警察對着自己懷裏的照片敬禮,哭都哭不出來。

不敢哭,不敢垮。冥冥之中似乎有聲音在告訴他:你必須快點長大了。

謝琳受不了,自殘過兩次。第一次割腕,被起來喝水的路延發現了,廁所裏全是血,淌了滿地。第二次她想跳樓,路延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救下來,舅舅把她帶回了娘家。家裏沒人了,路延只能被迫去住宿舍。

路延這個媽吧,美人命。沒嫁人的時候被家裏寵着,嫁了人被老公慣着,就連那會兒天天犯沖的路延也要讓她三分,四十多了還是像個小姑娘,沒個當媽的樣子。老公去世,她的天也塌了半邊,自己都想跟着路河去了,哪裏還顧得上路延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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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很難挨,路延變得很讨厭學校。

原本他在學校就不太招人待見,家裏出了那樣的事兒,同學也怕觸他黴頭。他仿佛變成了學校裏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成績嚴重退步老師不敢說他,同學們看他的目光複雜又謹慎,跟他說的每句話都小心翼翼,恨不得把同情二字刻在臉上。

避無可避。裝無事發生也無法粉飾太平,想坦然接受可做不到,反而會對那周邊的一切更加敏感。

他越來越不想說話。

因為跟他說話也愛搭不理的緣故,小組長收作業都是給他寫紙條傳達的,他像是啞巴了,久而久之,學校裏的人有事兒找他就只能寫紙條。

因為實在太反感學校,離開學校前路延直接無故曠了一星期課,假都懶得去請。他也沒幹什麽,就躺宿舍裏發呆,頹着,無聊就找喜劇片看,一邊看一邊揉眼角。

老師急得不行,生怕他在學校出什麽事,但又怕上去說教給人刺激了,實在沒辦法,把他舅舅請來學校救命。

謝羽來,連緩沖都沒有,劈頭蓋臉就給了他一堆話。問想不想換個環境讀書,去定晏,跟他奶奶住。

“定晏條件比不上這邊,但好的是沒人認識你,沒人知道你以前是什麽樣子的,也不會有人用你不喜歡的目光看你。”謝羽說,“我不清楚這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只是給你一個建議。現在家裏由不得你任性了,別讓你爸在天上看着你嘆氣,明白嗎?”

就這麽一句話,把路延的青春期中二病治了個大半,也過渡了他最無望的一段時日。

回來以後他的日子清淨消停多了,不再有沒完沒了的領導慰問家屬、親戚朋友的看望、謝琳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是逃走的,但也是輕松地逃走的,不是落荒而逃,而是和身體裏某些東西告別後一身輕快、急于擺脫的奔逃。

雖然——

雖然家裏的奶奶老是在他面前念叨他媽克夫,雖然奶奶養的那只叫丁丁的狗真的很醜,雖然班上的人看上去智商都不太高,雖然籃球場那群人打球巨爛居然還能自我陶醉,雖然那堆在廁所抽煙的男生看着一個比一個傻逼,雖然……

他遇到很多雖然,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忍,別在你爹的故鄉造次,高三整年都必須改頭換面,做一個溫和禮貌愛學習的好青年。

畢竟再怎麽鬧騰,現在也沒人會打電話回來罵他一句——“看我回家怎麽收拾你”。

能管他的人已經沒了,甚至還把一些責任移到他肩上,他媽、他奶奶、那個家……以後或許都是要他來負責的。最好的成長催化劑或許就是世事無常,路延用很快的速度适應了自己的新角色。

新學校在他眼裏是一個笨蛋聚集的地方,總感覺不管怎麽看身邊的人都不太聰明。唯一看上去腦袋靈光些的——那個叫孟圖南的,後來發現也是個蠢貨,是那種不一樣的蠢……別具一格并且有點好笑,像是沒正事兒好幹了,成天就知道裝瘋賣傻。

本來以為是沒什麽交集的人,那天奶奶在飯桌上提起路延才想起這人是誰。當時路延很震驚,好半天才把那個在學校裏嘻嘻哈哈的大男孩和小時候一臉血的小屁孩對上號。

因為流了很多血路延才印象深刻,頭破血流的一幕,很吓人。相貌眉目或許都忘了,但那一頭的血卻記得很清楚。

路延也思考過,會不會是那時候撞傻了現在才會這麽傻裏傻氣的?這不賴我吧?

自從想起那回事兒後他一直有些莫名的愧疚,總覺得欠了對方些什麽,提也不好意思提。

那張紙條傳過去以後路延很滿意,覺得那幾個字應該交待了自己的歉意,而且還是書信表達,多麽鄭重。但孟圖南壓根沒理解,畢竟正常人也看不出來有歉意……

下課後孫副說下節課他要開會,又說讓數學老師江博來守着他們自習,做試卷,然後相互改。孫副一走教室裏就亂了起來,衆人紛紛尋親覓友地換座位,老師問就美其名曰讨論問題。自習課他們常這樣,像江博這種老師更是不會管,所以今天的狀況很是混亂。

路延不太習慣這種場面。他以前雖然皮,但因為成績好,一直能待不錯的班級,學校氛圍好,老師嚴厲但也給力,他一直是上課該幹嘛幹嘛尊重老師,下課該怎麽鬧再怎麽鬧,合理時間管理。定晏這種末流學校松散的氛圍讓他很不适應,總有一種不是來讀書,是來學校度假的感覺。

換個座位都吵成這樣。

他掏出耳機塞上,把卷子摸出來開始做,琢磨着早點做完還可以睡上一覺。

一首歌還聽不完,只做了三個題,耳機被扯了扯。

擡頭看,前桌的女生不見了,面前是孟圖南的臉。

對方那張臉笑得很燦爛,此刻雙手拿着一個本子,臉搭在上面笑着。

字挺好看的,看着确實像練過。

寫的是——

“我跟李小園換座位了。”

路延看完,擡頭看了他一眼,點頭表示已讀。

孟圖南也點頭,表示收到,往後翻了一頁——

“要不要一起去搞點刺激的活動?”

什麽亂七八糟的。路延擡眼看他:“……你要怎麽刺激?”

“喲,原來您會說話啊。”孟圖南笑着放下本子,“還以為你喜歡以筆代嘴……我是很樂意奉陪的,反正我寫字好看,需要墨寶可以随時預約。”

路延不接他的話,問:“你要搞什麽活動?外面在下雨。”

“我有傘。”孟圖南湊近他,“走,去抽煙。”

要他媽你教,老子小學就會了。路延哦一聲,不冷不熱回了句:“吸煙有害健康。”

孟圖南睜大眼:“哇,你這麽聽話?”

路延想勸他別在那些事上消磨時間,也不要試圖做這些事讓自己像個傻子。但最後開口說的是:“下雨,不去了。”

“那又怎麽樣!”

裕宴的探險日記

畢竟給自己立了一個三好學生的人設不能崩,路延堅持拒絕:“你自己去。”

他已經不再需要用那些所謂“大人”的活動來填充生活,甚至開始反感那些行為。

孟圖南想了下:“那要不下節課你逃了吧,我帶你去我練字的教室玩兒,我會篆刻,教你刻東西。”

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們已經高三了?路延發覺孟圖南有點缺心眼,意識形态還停留在“我想和我的朋友一起玩耍,做什麽都要一起”的階段。

也或許這裏的人都這樣。

“不了,我做題。”路延情真意切地勸了一句,“你也多看看書吧。”

說完他低下頭,又低頭在草稿紙上寫了幾個字,把那一角小心撕下來折好,微笑着放進了孟圖南手心裏。

孟圖南迷惑地打開,只見四個工整的大字——“好,好,學,習。”

“……”手捧好好學習的孟圖南有一瞬間的無語,無聲嘟囔了句,“晦氣。”

路延不理他,戴着耳機做題了。很快打完上課鈴,江博走進來後說了聲大家自習,本來以為能安安靜靜待會兒,結果他又被江博叫了出去。

教室裏有嗡嗡嗡的說話聲,煩。他以前的中學自習課非常安靜,怎麽這裏的人做個卷子也要講話?路延聽着裏面的動靜,再配上外面嘩啦啦的雨聲,他開始煩躁。

然後江博說了一句讓他更煩的話:“你以前是理科生是嗎?”

路延點頭。

“你們班主任說你報過少年班,提前高考過一次了。”江博微笑着,“你覺得高考數學的難度怎麽樣?對你來說還好吧?”

路延顯然不耐煩回答這個問題。來學校這大半個月,他前後被多個老師反複約談,實在沒耐心了。

“就那樣。”

江博沒想到這學生講話有點……刺兒,索性也不閑聊了。

“本來我們是打算幾個任課老師一起問你,但你們班主任讓我先問問你的意思。”江博推推眼鏡,“我也是82理科班的班主任,我們覺得你可以考慮下要不要轉理科,來我的班級。說實話,你的文綜吧……”

路延聽都沒聽完,直接打斷:“老師,我就學文,你們不用找我說了。”

江博皺眉,一臉不解:“你理科成績那麽好,初中就得過化學競賽的獎,還是省級的,就算最近成績退步了些,但我相信努把力肯定……”

“江老師。”路延第二次打斷了對方,“可以不聊這個了嗎?”

因為雨聲響,他們說話需要提高一點音量。路延那句話聽上去很不耐煩,有些不客氣。

江博也不惱,他道:“路延,人生很長,做事情不能太随着自己的性子來,你本來就不是文科生,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現在再怎麽努力也差了別人一兩年的學習和積累,高考那是可以任性的嗎?而且……”

路延第三次打斷了江博:“我沒有任性,上次文綜小考我……”

“上次文綜小考你差點沒及格。”江博直接幫他說完了,“滿意嗎?”

路延點頭,看上去很真誠魚。煙。讀。佳。:“滿意,這代表我有進步空間,我會努力的。”

江博看過路延以前的成績單,更加确定了這小屁孩是在大放厥詞并且試圖挑釁。

但他也沒不耐煩,頗有耐心地問:“那老師可以問問是什麽原因嗎?為什麽想學文?”

“沒有原因。”

“沒有原因?好。”江博笑了笑,“那你家裏人也同意嗎?”

家裏人?

雨聲太大了,路延覺得耳朵裏嗡嗡嗡的,有點受不了,甩了甩頭,更暈了。

“他們同意。”

“他們同意我們也不同意,你這個情況比較特殊,我們是必須要跟你家裏溝通的,到時候不僅僅是……”

真他媽煩。

熟悉的那股戾氣從腦袋竄出來,激得路延沒忍住沖江博吼了句:“我愛學什麽學什麽!”

丢下這句話後路延直接轉身大力去推後門。結果撞開的不僅是門,還撞到了趴在門裏邊兒偷聽的孟圖南。

動靜太大,教室裏嗡嗡嗡的說話聲一下子沒了。孟圖南被撞到腦袋,龇牙咧嘴地揉着額頭,路延表情複雜地蹬了他一眼,才大步走回座位上。

他有些懊惱自己沒沉住氣。

雨越下越大,越來越急,越來越吵。此時眼前的地理試卷看得他太陽穴一跳一跳的,路延覺得如果再做不出這道題下一秒他可能會把這張卷子撕掉。

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講臺上江博拿着杯子站起來,大概是要去辦公室接水。

然後前面的孟圖南轉過身來:“喂。”

路延擡起頭。

“幹嘛?”

“雖然下雨,但我有傘。”

“……我也有傘。”

“那不就得了,走啊!”

按理來說應該無視這個人的,他好吵。

但路延鬼使神差問了句:“去哪兒?”

孟圖南湊近他,眼睛發亮:“去喝酒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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