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路延是個習慣計劃和安排的人。這次回來,他的打算是做個眼裏只有高考的人就好,別的事一概與自己無關,就當是安安靜靜在這裏停留一段時間,無論結果如何,反正一年後會安安靜靜走掉。
而面前這個人一直在不斷地撺掇他打亂自己的計劃。
路延轉了一圈筆,擡眼看面前的人。
“有意思嗎?”
“什麽?”
“抽煙,喝酒,逃課。”路延拿筆一下下戳着試卷,“有意思嗎?”
孟圖南認真想了想,又認真回答他:“抽煙還好,喝酒喝到有點點上頭的時候有意思,逃課還是挺有意思的,反正上自習大家也是坐在這裏講話發呆。”
“這樣玩,考不上大學怎麽辦。”路延問。
孟圖南聳肩:“我知道分寸,又不是天天都在玩。”
路延重複問他:“考不上怎麽辦?”
孟圖南一臉莫名其妙:“怎麽會考不上!我對自己要求很低的,你別咒我!”
路延陳述事實道:“那還是有可能考不上。”
“……”孟圖南覺得這人好像老師上身了,“考不上我就待在老家養豬。”
“你以為養豬很簡單嗎?”
孟圖南運氣不好,碰到路延心情不爽,說完甚至沒控制住冷哼了聲。他只覺得自己跟一個傻子浪費掉太多時間,索性低頭看卷子了。
糟糕的是面前這題不會做,還他媽是以前見過的題。路延是個軸性子,就算考試遇到不會做的題也很少跳題,自我修正過,現在很少再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可今天有什麽似乎亂了——是了,狀态,狀态不對。以前的班主任最常說的那句話:高三應該有那種時刻緊繃的狀态,全力以赴只準備一件事的狀态。他倒是一直繃着,可那根弦已經斷了一次……現在好了,以前會做的題不認識了,讀三四遍題目還是讀不懂,不該犯的低級錯誤屢屢出現,記性似乎都開始變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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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環節出了錯?是換學校的原因還是自己的問題?是文科的問題還是理科的問題?也或許這些都不是問題,他自己才有問題。
雨聲吵,教室吵,題目也吵,腦子裏的胡思亂想都有聲音了,都吵。等全部壓進身體裏,壓縮,變小,越來越小……現在身體裏的力能釋放出多少牛?可以轟飛這棟教學樓嗎?
路延把筆摔了。
而他面前孟圖南被那聲不屑一顧的“哼”搞得很無語,隔空都感受到了對方的嫌棄和鄙夷。被莫名甩了個臉色肯定不開心,他拿起自己東西準備坐回原來的位置,別自找沒趣。
結果才站起來,身邊的路延把自己面前的試卷一把揉成團扔進垃圾桶,拿起包朝後門大搖大擺地走了。
怎麽回事兒啊,要不要這麽高調……孟圖南翻了個白眼,快速摸到前面跟班長交代了句什麽,拿上書包追了出去刺探軍情。
本來打算跑一跑追,結果那尊大神居然就站在轉角處,姑且就算作是在等自己吧!看背影真是……居然有點乖巧可愛啊!
他咳了聲:“喲,這是誰啊!”
是誰,是你爹。路延瞥他一眼:“走吧。”
孟圖南笑着撲過去摟住路延的肩,學對方的語氣,問:“有意思嗎?”
“只是不想待在裏面。”
“那麽,”孟圖南假模假樣地提了句,“您接下來有什麽想法?”
路延回看他,謙讓道:“你說了算。”
孟圖南微笑會意:“好說。鄙人認為這樣美好的夜晚,除了在教室裏做卷子,幹什麽都是有意思的。”
路延點頭:“我同意。”
他們并肩下樓。走了幾步路延才開始覺得不對勁,自我反思道:是不是瘋了,居然因為做不出一道題就逃課了?跟自己怎麽說的?舅舅又是怎麽跟自己說的?
只不過是安靜讀書,有那麽難做到嗎?
思及此,悔意襲來。他腳步頓了頓,而此刻前邊一蹦一跳的孟圖南跳到最後一個臺階前做了個投籃的動作,回頭一臉得意地道:“我帥嗎?”
路延默了下,更加确定自己幹了一件很傻逼的事,很想轉身回教室。
“快點啊。”前面的孟圖南來了句,“怎麽,是不是怕了?”
智障,這人真的智障,如此低級的激将。路延強忍着沒翻白眼,心中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
可見辦法低級但是有用。
走到外面,他才撐起傘,孟圖南動作飛快地鑽到他右邊,手又摟了上來。
路延再度無語了:“……你不是有傘嗎?”
“哦,騙你的,忘帶了,想讓你跟我一起逃課。”
“……”這人腦子裏或許也裝滿了雨,有夠無聊。正打算往前走,結果又被孟圖南扯了回去。
“等下。”
對方彎下身子開始脫鞋襪,把校服褲子也撸到膝蓋,嘴裏還教着:“脫了走兄弟,雨這麽大,你那鞋多貴啊,泡爛了怎麽辦……趕緊的。”
野人,這絕對是野人。路延搖頭表示不想:“……地上很髒,你還可能會被奇怪的東西刮破腳。”
“髒什麽髒,地上也沒什麽東西,下過雨最幹淨了,尤其是學校……”
他沒說完路延就撐着傘往前走了,孟圖南只能拎着鞋趕上去:“唉……走右邊!卧槽,老高……”
“老高是誰?”
“你小聲點……老高是教導主任。”
才走兩步他們被迫折回來。教導主任老高也不知道發了什麽瘋,下着大雨在門口保安亭站崗,跟個門神似的。兩人慌慌張張地躲回去,重新部署作戰計劃。
“要出去就只能走後山了,太遠了……”孟圖南一臉為難,“算了算了,我們還是回去上課吧,今天不順。”
“那就走後山啊,遠就遠點。”路延堅持,“我不想回去。”
“不止是遠……”孟圖南吞吞吐吐的,“那地方……那地方都說以前是老墳場,晚上鬧鬼啊,平時都沒人去的。”
“哦。”路延輕飄飄來了句,“你怕了。”
“……”
良久,孟圖南嘆了一口漫長的氣,剛要繼續勸,而面前的路延已經撐起傘,走進了那黑茫茫的雨幕裏。
經過幾秒激烈的心理鬥争,孟圖南也只能咬着牙唉聲嘆氣地跟了上去。
定晏一中是承包了一座山的學校,山叫雙塔山,是因為後山有兩座塔。學校的布局挺有意思,三棟主教學樓,高三離正門最近,獨享一棟聚賢樓,接着往上爬一堆臺階是高一二和初三的博學樓,再接再厲往上繼續爬個十分鐘臺階,那就是離正門最遠的初一初二的育英樓,育英樓側邊走個200米能看到一條小徑通向學校後山,後門就在後山裏。
臺階太多是學校裏人人怨聲載道的事情,到底來上課還是來爬山的?高,實在是太高了。好在老師安慰學生也有一套:年級越高爬的臺階越少,這是在一步步送大家出學校。學生紛紛贊嘆;高,實在是高!
後山植被豐富,傳說很久以前是亂葬崗。因為長年疏于管理雜草叢生,一到晚上就陰氣森森。一個學校最不缺的就是鬼故事,而定晏一中所有著名不著名的鬼故事發源地基本都跟這個後山有關……什麽紅衣男上吊、白塔前亂飄的女鬼、死嬰哭嚎着找媽……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孟圖南從小聽到大。
他心裏已經開始後悔腦子一熱跟這人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千裏迢迢翻山越嶺地只為逃課,自己還沒穿鞋,搞得像是長征……
好吧,男人怎麽能說怕!怕……勉強還能頂住,最讓人不自在的是身邊這悶驢,奶奶的,八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怎麽就能一直沉默着不講話,像是身邊就站了個鬼!
實在難受,孟圖南只能随意撿了個話題說:“喂,你理科那麽好,為什麽學文?”
誰能想到随便找的話題能精準踩到路延的雷。
路延冷聲回他:“我喜歡,我愛學。”
“……”孟圖南無語了,“難道這是你們學霸的新型叛逆模式?”
“別管我,管好你自己。”
“喂,說說呗。”
路延已經不耐煩地想拿傘抽這人一頓了。喂什麽喂,誰叫喂!他強忍怒火:“那你為什麽學文?”
“那還能因為什麽,理科不好啊!”
“我也是。”路延回了句,“你是一開始就不好,我是突然不好了,我跟你半斤八兩,滿意了嗎?”
“……”孟圖南後知後覺發現這人不對勁,“你今晚是不是心情不好,到底怎麽了?跟我說說啊。”
不是今晚心情不好,是每一天。
路延深呼吸,把情緒壓回去:“沒怎麽。”
“那你拉着臉幹什麽,怕逃課被抓?”
“哦。”路延聲音很敷衍,“你不怕?”
“我不怕啊,被抓了我就說去練專業課,你才應該怕好吧,小心明天楊文依讓你血濺講臺!”
“哦。”路延點頭,“我好怕啊。”
“……”孟圖南無語了,等了幾秒對方還是不說話,他才補充,“我跟班長說了你肚子疼,沒事的,明天補假條就行。”
“哦。”路延似乎哦上瘾了,“那就好。”
“……你能不能不哦了?”
“嗯。”
“……”這人真是……剛剛頂江博的時候怎麽沒見這麽呆!孟圖南心說壞了,悶就算了,怎麽好像還有點傻。
他嘆了口氣:“咱能不能多說點話?這地方聽說鬧鬼,老沒個聲兒怪吓人的。”
等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路延一直不搭理他。
這會兒遠遠能看到雙塔了,晚上看這種建築觀感不太好,有脊背發涼的感覺。
孟圖南正心裏打鼓着,身邊的路延突然頓住了腳步。
他感覺不對,側頭看了看,接着就發覺路延表情很奇怪,像是被什麽上身了一樣,表情有點……不正常。
身邊的一切都随之詭異起來,人吓人吓死人,孟圖南開始覺得雨聲都有了恐怖音效。
想到那些流傳已久的校園鬼故事……只是想了下就已經頂不住了。
他慌得去碰路延胳膊,發現自己手都有點抖:“……哥們兒,路延,路延!你……怎麽了?你別吓我啊……”
樹影森森,雨聲連綿,妖風陣陣,氣氛很是詭異。
路延冷不防來了句:“那兒有人站着,在看我們。”
這回不是脊背發涼,孟圖南心都涼了。
“沒人吧。”他勉強鎮定道,“沒人,快……走了。”
路延腳步頓住了,他擡高傘,遠遠看了看塔。
“真的有。”他聲音靜靜的,“還在看我們。”
孟圖南哪兒敢往那邊看,吓得手腳都快軟了。他臉色發白,深呼吸後心一橫,死命拖着路延往後山那破鐵門跑,也顧不上淋雨了,逃命似的把人拽了出來,鞋都搞掉了一只。
出學校後孟圖南說話才硬氣了些,大聲發火:“你……看到什麽了啊看見!真特麽的!”
路延似乎很不喜歡被質疑,扭頭來了句:“真看見了。”
“神經病……”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吓的,孟圖南渾身哆嗦,“瘋子!”
路延還是固執地重複:“我真的看見了。”
“看見……”還要提,看見個鬼啊看見,孟圖南氣得不行,“你怎麽回事啊!”
我怎麽回事?
路延聲音低了些,說的還是那句:“我看見了。”
真是鬼上身了。孟圖南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看見看見!你看見什麽啊看見!”
“我爸。”路延也朝他吼了,“我就是看見了!!是我爸!!”
大概是把整晚的郁氣都吼了出來,路延那瞬間居然有點想哭。
他看過來,孟圖南看到了類似懇求的神情。
路延五官長得端正極了,大概全遺傳了父母的優點,眉目間有股說不出的英氣。這會兒這樣一張好看的臉這麽巴巴地望着你,眼臉上還沾着雨珠子,那可憐勁兒……
反正孟圖南是想嘆氣了。
火氣瞬間沒了。孟圖南哪還敢抱怨,就看着路延紅着眼撐着傘站在自己面前。
他見不得人這樣,嘆氣扯着路延往前走:“好好好,我怕你了,以後別整鬼什麽的吓唬我,你爸也不行……好了!走了!”
說完他想起了什麽,又問:“我的哥,你有沒有看過一個動畫片,叫小鹿斑比。”
路延沒反應過來怎麽就從鬼跳到了動畫片:“……沒看過。”
不僅是呆瓜,還是沒童年的可憐蟲。
孟圖南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好,從今天起你就是小鹿了,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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