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世事難料。

想着去拉架和收拾現場的人反成了打架的那個,真正惹麻煩的毫發無傷,站在邊上看了場熱鬧。

孟圖南和路延并排站在辦公室外邊,他們右邊是黃毛那一群人,正在被保安守着挨個審問登記,哪些是校外的哪些是學校裏的……他們倆則是在等楊文依來學校親自處理。

此刻孟圖南心裏又是氣又是悔,最絕的是邊上那只鹿還在不停言語刺激他。

“你今天好拽哦。”

“……”孟圖南沒搭理他。

“特別有範兒。”路延啧一聲,“好帥哦,英雄。”

“真的,特別你踢的那一腳,太那啥了。”

“出場方式也很裝逼,簡直像我倆上周看的那警匪片……”

“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孟圖南!”

“……”

“能不能閉嘴?”孟圖南聽得耳熱,“得了便宜還賣乖,老子回家要被老孟抽死,你高興了是吧?”

“哪能啊。”路延沒忍住笑了,“放心,我肯定讓你占上理兒,給你說好話。”

“……”孟圖南眼睛一轉,“那您不生我氣了吧?”

“我?我生氣?”路延一臉天真,“我生哪門子氣,我哪兒敢生氣,人家打我我都不敢還手呢。”

孟圖南橫他一眼,嘟囔道:“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才碰上你這只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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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延難得不想跟他鬥嘴,反而問了句:“腰疼麽?”

那一棍子打得實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當然疼啊,媽的。”孟圖南罵罵咧咧地又爆了幾句粗口,“記住了,給老子買一個月早餐。”

路延這次很認真地點了頭:“嗯,行。”

輕飄飄像是還了人情,又好像沒有。路延想着,只要早餐就夠了嗎?

這麽一想就糟糕了。他回憶起這段日子,發現自己不止這一次“麻煩”了孟圖南,以前覺得不痛不癢的,可今天的感覺不太一樣。這就是人們說的“哥們兒”?

是知道自己不善言辭,所以直接開口要求要一個月的早餐嗎?也是,對他來說寧願買一個月早餐,謝謝兩個字別扭,說不出口。

路延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句:“不想告訴你的……以為你不會管。”

畢竟鬧了這一出大概只會把孟圖南推到一個很尴尬的處境,他還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和事佬德行,怎麽想都覺得這事兒離奇。

“要是那貨沒開口說爹媽,我才不管。”孟圖南沒好氣地道,“什麽傻逼玩意兒,講那種話。”

這話把路延心裏最後剩下的那點不痛快趕跑了,煙消雲散,他嘴角彎了彎。

後來左等右等楊文依不來,年紀組長也不來,連教導主任都不見蹤影。他們自從被江博和保安控制住後就一直站在一樓辦公區外邊,都快倆小時了。

這種等待最為磨人,孟圖南心說還不如給個痛快的,把孟建軍叫來抽自己一頓算了,這麽站着讓來來往往的人笑話算個什麽事兒。

結果等到快上課了也還是沒等來審判,倒是有倆警察走進了高三教學樓。

“搞什麽啊……”孟圖南莫名有點心慌,此刻居然有點想念一直不出現的楊文依,“誰報的警?不是找我們的吧……這打個架也不至于叫警察吧……?”

路延遠遠看了那邊幾眼,皺了下眉。

然後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江博出現後,站着和那倆警察對着他們指指點點半天……然後打頭那女警走了過來,步子剛好停在路延跟前。

“路延同學是嗎。”那女人直接自報家門,“我是警察,找你想了解一些事情,你們老師會全程陪同,希望你配合一下,不會很久。”

啊?孟圖南驚了:“了解什麽事?”

那女的偏頭看他一眼,孟圖南趕緊解釋:“不是啊姐姐,我們就……只是打個架啊,這犯不着讓您們這麽興師動衆的吧,而且他也沒動手啊……”

“同學……”那女警察笑了,“你們打架歸老師管,我是問他別的事兒。”

他還想說什麽,路延沖他搖搖頭,跟着去辦公室了。

因為班主任遲遲不見蹤影,那邊楊成那群人也被迫原地解散,改日再訓。

這太奇怪了,按理來說不該沒人來收拾他們,可此刻居然沒有一個老師有空出面,這學校裏打群架也不是小事兒啊!

又是什麽讓警察跑學校來?

孟圖南越想越不對,但辦公室的門鎖了,他在外邊兒等了半天都沒動靜。實在是着急上火,他不怕死地去敲了次門,被出來開門的江博嚴肅地趕回教室。

課前半小時的教室是全校八卦流通的最佳時間。孟圖南魂不守舍地走進教室,才坐下就聽見那小撮女生在說什麽:“吓死人了,被擡出去的時候流了好多血啊…”

“我路過她們宿舍也看到了,好恐怖。”

“聽說是偷東西吵起來的?”

“不是,說是跟那個……”

“還被脫衣服了……”

“說是被推下樓梯……”

孟圖南看了看對角線上那個空空的座位前……一樣空着的李小園的位置。一道殘陽照進教室裏,切割出明與暗兩個世界的光影,裏面那些年輕的面龐上刻滿了與己無關的漠然,她們壓低聲音,口中說着別人的悲喜,不到半天那些八卦就會像流感一樣擴散出去。

黃昏把她們的臉照得有一絲可怖,這是孟圖南沒來由的觀感。

有女生看他進來,連忙沖上來問:“聽說你們跟體委打架了?怎麽回事?”

還有人迫不及待地跑過來分享新聞,語氣神秘:“孟子,你聽說李小園被她們宿舍幾個女的捅了麽?”

孟圖南打了個冷顫,他忽而有了一種對路延的共情,因為此刻這裏的空氣也讓他覺得有點惡心。

辦公室裏安安靜靜的,此刻只有四個人。一個立式的老舊電風扇對着正路延的方向吹,吹得他腦門兒涼絲絲的。

“你平時跟李小園關系好嗎?”

路延搖頭,又不太确定地點了下頭:“一般。”

“她平時會不會跟你聊她的事情?”

“很少。”

“作業之類的也很少問你?聽你們老師說,你成績不錯。”

“她偶爾會問我幾個數學題……別的很少。”

女警察有點年紀了,講話的時候一板一眼,有種說不出的冰冷。

“那你有注意到李小園平時在班上還有什麽朋友嗎?”

路延看了邊上的江博一眼,才答:“沒注意到,我們很少閑聊。”

女警察把手上的本子翻了個面:“那這幾個人你認識嗎——張玉、梁倩、宋佳怡。”

路延只對兩個名字有點印象,但想不起來是怎麽認識的,又該怎麽說。那女警察把本子合上,皺眉打量他:“同學,如果有印象的話請如實告訴我們。”

路延猶豫地擡頭問道:“李小園怎麽了?”

他面前的幾個大人互相看了看對方,那個女警察才開口道:“今天下午李小園在宿舍裏跟她同寝的幾個女生發生了些口角,在争執過程中,張玉、梁倩稱李小園偷了她們的東西,因為她們發現李小園桌子上有一把小刀,而叫宿舍裏學畫畫的宋佳怡稱那把刀是自己的,她平常拿來削鉛筆,說是李小園偷了她的東西。另一個女生張玉還說李小園破壞了自己的感情,揚言說要‘弄死她’。現在兩邊各執一詞,李小園稱是張玉搶過刀捅了自己,而張玉她們那邊說,是李小園先拿起小刀反抗想刺她們,後來她們情急之下、慌亂之中才傷到了李小園,後來她們……”

路延整個人聽得恍恍惚惚,語言編織出的畫面在面前不斷地來回閃爍——他看到李小園那永遠蓋住眼睛的劉海,看到她低頭,看到她退後。而随着‘刀’、‘捅’這類字眼出現後,他好像看到了李小園那厚厚的劉海慢慢虛化,不見,而一直藏着的雙眼終于露出來,她的眼神淩厲,在想象中……像一只盯着獵物的鷹。

真實,虛假,僞裝,善惡……這些詞語在他腦子裏碎開,路延想着想着,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那女警察說到這裏,江博在邊上咳了咳,她會意後截住了話頭:“這件事不要在學校裏擴散……因為她們争吵的時候有提起你的名字,而你恰好又是李小園的後桌,所以我們想從你這裏了解一些情況。你不要緊張,如實說就好。”

江博在邊上搭了句腔:“路延這孩子平時也不怎麽愛說話,在學校都是埋頭念書,以我的了解應該不會跟女生……”

“不可能。”

路延居然開口打斷了江博:“她一直都很怕惹事,怎麽可能去跟別人打架?更別提挑起沖突傷害別人……”

那女警察靜了靜,問:“你覺得她不會?”

路延一怔,才慢慢答:“對。”

“你很了解她?”

“……不是,我的意思是,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種人。”路延很固執地搖頭,“她性格比較……說話都低着頭不敢看人,怎麽可能會……”

“我們只是不排除這種可能性。”那女警察打斷他,“這也是我們找到你想了解更多的理由,而且……”

“不可能的。”路延這次斬釘截鐵地打斷對方,“你們再怎麽問我,我都只有這個回答,她不會這樣做。”

“那你認識之前我們提到的那幾個……”

“不認識。”路延語氣很緊,又多餘地加了一句,“……不可能是她。”

那女警察和随行的人對視一眼,才問了句:“你怎麽敢确定呢?據我們了解,李小園在學校朋友不多,時常被人欺負,性格也很內向,所以我們不排除她對室友積怨已久的可能性……畢竟在這種環境下很容易産生報複心理。同學,你不能主觀地說一句“她不是這種人”來給這件事一個定論,事實到底如何,我們需要……”

“可受害者是她不是嗎?”

女警察回答:“無論誰是受害者,我們都需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比如,到底誰在說謊。”

而路延此刻腦子裏全都是之前他跟李小園說過的那些話。

——我想告訴你,自從那次開始,我沒再怕過。

——我想要你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路延緊緊握着拳,手心裏全是冷汗。

他茫然地答了句:“不可能。”

可語氣已經不那麽篤定了。

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幾個大人盯着這個年輕的男孩兒。之前他一直把背挺得很直,可說完那句話,腰就一點點彎了下去,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放松下來……

悄無聲息就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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