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路延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剛好打上課鈴,天快黑了。

出門看見孟圖南在外面等。他盯着孟圖南放空了幾秒,或許是自己狀态實在不對勁,對方走上前搖了搖他手臂。

“怎麽回事?”

也是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手心裏全是冷汗。

路延搖頭:“下課再說。”

沒說話的興致,他直接走回教室。

後來課也上得心不在焉,腦子裏全是那個女警察說的話——

“——你是否有印象,李小園平時有沒有用小刀削鉛筆的習慣?”

“——你覺得李小園是個怎樣的人?”

“——不不不,刀傷并不是重要的,李小園的傷主要是後來的……”

想得暈頭轉向。路延沒辦法集中精神,恍恍惚惚地上了一節課。

一下課,那些流言和八卦開始一股腦地往他耳朵裏面鑽。

“張玉她們會不會坐牢啊?”

“聽說動刀子了……說是捅得很深,流了好多血!”

“胡說八道,人家說是被推下樓撞到頭才流血了。”

“不是吧,聽說是紮到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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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我聽到她們說是推下樓的。”

“誰說的?”

路延很不想聽,可耳部神經此刻分外靈敏,避無可避要他聽見。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天,第二天來上課,情況依舊沒有改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路延總覺得見到的每個人都在談論李小園的事情。而前面那個空着的座位也讓人很不習慣,像是心裏也空了一塊似的。

愧疚像座山一樣壓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最糟糕的是還總有人不怕死地來“關心”他,假模假樣地問:“路延,你沒事吧?警察有沒有跟你說什麽啊?李小園有事嗎?”

安慰還是探問。

他搖頭說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不巧又是班主任的課,楊文依昨天起就沒出現在學校過,他們只能自習。熟悉的場景開始了,周圍的人交頭接耳、換座位……教室裏一直有嗡嗡嗡的聲音,不知不覺音量越來越大,班長站起來了,她摔着書維持秩序,說吵什麽吵,你們不學別人要學……

覺得喘不過氣。路延閉了閉眼,抓起書包往教室外跑。

走到門口,他迎面撞上了追過來的孟圖南,對方看上去挺着急的,問:“你去哪?”

“……不知道。”

孟圖南表情複雜:“……又要逃課嗎?”

路延點頭。

才打完架又逃課……孟圖南嘆口氣,默不作聲地收拾了書包走回來:“走吧。”

他們最後去了那個古碼頭,孟圖南買了兩瓶便宜的二鍋頭,又買了一包難抽的紅雙喜,兩人坐在河岸邊上一口煙一口酒地消莫名的愁,次煙次酒,又辣又嗆。

路延零零散散地開始講他記憶裏的那個李小園。講第一天來學校,那個女生很小心地對他笑,說你好。講他不愛寫數學作業,總是交空白的,李小園有幾次還幫他抄了作業交上去。講他習慣喝薄荷蜂蜜水,喝完了總是懶得去續水,有時間課間睡一覺醒來,發現李小園會默默幫他接好水。講自己地理學不好,李小園給他講過題,很耐心。講他跟李小園說過的那些話,說一切都會好的,說不要怕。

孟圖南也講他腦海裏的李小園。他講自己上初中就認識李小園了,他們之前就是一個班,那時候整個班的男生都愛欺負她,李小園不反抗,只會用陰郁的目光盯着對方,沉默不語。他講李小園學習很努力,很用功,但成績一直不那麽突出。講自己不太敢跟她多說話,總覺得這女孩兒眼神吓人。

他們對同一個人的感受截然相反。

路延今晚話尤其多,似乎是在傾訴什麽,到後來講話已經開始有醉意:“你說得對,或許真的是我害了她。”

“……”孟圖南沉默了下,“你別給自己背包袱了,這事兒跟你絕對沒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

那一刻作為朋友該有什麽反應?

或許該安慰他,或許該拍拍他的肩說些蒼白的“都會好的”,到底該怎麽做?可孟圖南此刻想的是:為什麽他要這麽在意李小園?

他們算得上發小的情誼,父輩又相識,自己的父母當路延是半個兒子,這些聯系讓孟圖南不得不把路延放到一個特殊的位置上對待。可這麽掏心掏肺地付出半天,怎麽感覺自己還比不上一個李小園?

誰說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呢?如今看來完全不對啊!

怎麽越想越氣?!

“很在乎她嘛。”他說,“您真是個好人。”

“不是在乎……”路延聲音漸漸小了,“只是有點難受……”

是一種很深的無力感,因為努力了,可依舊無法改變任何事,甚至還有可能搞砸了什麽。

孟圖南皺起眉:“你以前也這樣嗎?”

“哪樣?”

“很喜歡英雄救美。”

路延挺不耐煩:“我看不慣不行嗎?”

孟圖南心思早偏了,他把腦袋擱到腿上:“也沒見你這麽關心我。”

路延瞥他一眼:“你要我關心什麽?”

孟圖南看他一眼又偏開頭:“算了。”

他把煙頭掐了,“別太擔心了,依我看,這事兒還早着呢,指不定後邊怎麽着。”

河邊風大,路延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冷了,他抱着肩膀往孟圖南那兒靠了靠,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那一刻孟圖南下意識的反應是把這人腦袋攬過來。可手伸出去了才感覺不太合适……最後只能也往路延那兒靠了靠,兩人抵着肩膀,想着不同的心事。

“你真的不覺得李小園有點奇怪嗎?”孟圖南突然問,“說實話,我總覺得她有點吓人。你別不信,我這人有種可怕的直覺。”

奇怪?

路延搖搖頭:“要說奇怪……”他頓了下,“說起來,那天早上她倒是有點奇怪。”

“怎麽奇怪?”

“就是講話的時候……好像自信了一些,說話是看着我的眼睛說的。”路延仔細回憶起那天,“然後……然後她說借雜志看一下,看了一會兒就還回來了。”

“雜志?”

“嗯,就你丢我書包那本地理雜志。”路延說,“我那天拿出來翻了下……她借過去翻了翻,說什麽自己跟上面的魚有點像……”

或許是覺得說了堆沒用的話,路延嘆了口氣,不再說了。

魚?

孟圖南皺了下眉,想問下去,但話卡住了……因為路延撿了塊石頭往前丢,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打水漂。

他笑了下,低頭也撿了一塊,斜着把石頭飛出去,打得挺漂亮,飛出好幾個旋兒來。

孟圖南很得意:“看到沒,菜雞。你要挑扁的石頭打……”

路延瞥他一眼:“你以為我是想玩那種無聊的游戲嗎?”

“那你要幹嘛,填河?”

路延又拿起一塊石頭,對着天上比了比,一本正經說:“把月亮打下來。”

“……月亮招你惹你了?”

“你管我。”路延把石頭飛出去,“它太亮了,我不爽。”

“哪兒亮了……神經。”孟圖南也想起了那段,失笑,“小時候打太陽,大了打月亮,你這麽能怎麽不飛啊?”

路延又朝着天際丢了塊石頭,聲音懶洋洋的:“說不準我哪天真能飛呢。”

“……傻x。”

“你才傻x。”

例行無聊互罵一通,孟圖南剛要教育一下這只倔鹿不能再喝了,再喝估計今晚又要睡自己家,結果下一秒路延頭一歪,腦袋搭到了他肩上。

靠就算了,居然還蹭了下。

後來整整半分鐘孟圖南都沒敢動彈一下。

沉默了會兒,路延問:“你買的假酒嗎?我怎麽有點頭暈。”

“……不知道。”孟圖南努力鎮定下來,“難受你就靠一下,等下叫你。”

路延好像點了下頭,後來就沉默下來,像是真的在休息。

也不是多了不起的動作,他們整天混在一起打打鬧鬧,靠一下而已,怎麽想都稀松平常。但孟圖南感覺很奇怪,甚至覺得對方靠着的肩都燙了起來,很不自在。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對勁。

沒安靜多久,路延突然來了句:“我還想喝,再去買?”

“……不準喝了。”孟圖南敷衍,“休息下回家。”

“不然我們想辦法去看看李……”

“先不要提李小園行嗎?”孟圖南直接打斷,“消停會兒。”

路延裝沒聽見:“你說,她會怪我嗎?”

……實在無語,孟圖南索性當啞巴,懶得回答了。

氣着氣着,腦袋都開始不清醒。孟圖南還真沒體會過這種滋味,怎麽就淪落到吃一個姑娘的味兒了?

而且心裏也明白,路延對李小園大抵不是那種意思。明明是清楚的,但就是不想讓路延因為另一個人成天鬧心……

這難道就是對好朋友的占有欲?

還是說自己其實是在羨慕斑比,羨慕他勇敢無畏?

是嗎?

到底是什麽?

越想越不對勁,孟圖南愣了大半天,想得自己也開始覺得頭疼時才琢磨出點門道來。

明明是晚上,他們對着黑沉安靜的西過河,孟圖南卻感覺面前這條河一下子變得寬闊明亮起來……很陌生,像是變成了一片海。

孟圖南沒出過定晏,也沒見過海。他看呆了,僵着身子,盯着前方,感覺那一片不存在的海在朝自己移動……風吹浪起,浪也變高了,像是比天還高。

靠近了……越來越近……來到眼前了……該跑嗎?

路延這時候在他肩頭蹭了下,不知道嘟囔了句什麽,嘴唇和呼吸擦過耳側,是暖的。

孟圖南吓得打了個激靈。

就這麽走了個神,想象中的那片海已經壓了過來,瞬間把他吞沒到一個奇異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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