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開口插話的青年俯身向在座的老爺們行禮,他的語氣柔和,嘴角挂着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他是羅勒斯莊園的大管家勞倫斯,作為羅勒斯莊園的代表被邀請,但一直只能站在宴會廳的角落。羅勒斯莊園被盧瑟斯殿下送給了維爾維德公爵,頭上主子一變下頭人的地位跟着一落千丈,伊萊諾主祭毫不懷疑勞倫斯對維爾維德公爵滿懷惡意。

諾伯子爵顯然也這麽想,他沒有計較勞倫斯貿然開口的失禮,傲慢地擡了擡下巴讓他接着說。

“失禮了。”勞倫斯謙恭地微微俯身,“在下曾聽盧瑟斯殿下提起,公爵是個嬌慣天真的孩子脾性,想來他被趕出帝都想來,正是心氣不順的時候,諸位老爺若是這時候與他作對,小孩子可沒什麽輕重,萬一他鬧起來出了事,帝都再怎麽樣也要向老爺們問責。”

“既然如此,諸位何不就順着他捧一捧,叫他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嘗嘗領主發號施令的威風。”勞倫斯瞥見諾伯子爵皺眉,話鋒趕忙一轉,“您想,老爺們如此慷慨仁慈,下頭的賤民們還要抱怨日子不好,領主的位置多不好坐,他要不了幾天就知道厲害了。”

“何況今年這年景……”勞倫斯意味深長地拖長尾音,“盧瑟斯殿下送了那位一個莊園,他手裏的安置費可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既然今年收成不好,下面平民怨聲載道,上頭老爺們做什麽都是錯,何不把這爛攤子交給那位嬌慣天真的領主老爺,他們只要捧着順着陽奉陰違,就那位塔上公主似的愚蠢嬌氣,可能都不用他們搞太多小動作就得出事,這樣他們又能用這個冬天的鍋打壓下公爵的氣焰,又能更加名正言順地掌握住維爾維德的權勢。

說不定那位吃到了掌權的苦頭,還要對他們感恩戴德呢。

勞倫斯微笑着總結道:“一個廢物握着拿不好的刀,可只會紮傷了自己。”

他提出了一個聽起來合理的建議,維爾維德上層的老爺們卻對此各執一詞,遲遲做不下決定——勞倫斯說得再好聽,也掩蓋不了這個提議裏把權力交到旁人手裏的風險,畢竟一個廢物握着把拿不好的刀,除了會紮傷自己,也可能手上沒個輕重地捅死別人。

諾伯子爵不怎麽願意交出主動權,維爾維德的大多數貴族莊園主也都聽從他的意見。

既然諾伯子爵投反對票,安達西大法師便毫不猶豫地力挺勞倫斯。這裏面還有一部分勞倫斯也是個平民,路西恩沒有天賦不值得他注意等等因素,以及有他讨厭到骨子裏的諾伯子爵做對比,安達西大法師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公爵閣下其實說不上讨厭。

就是給了他權力收不回來又如何,再爛的領主也好過傲慢無禮的諾伯子爵。

安達西大法師的态度便是維爾維德幾家大工會的态度,伊萊諾主祭又在二者之間左右搖擺,哪邊也不想得罪。

如此這般,他們又開了幾次宴會都是不歡而散,直到短短半個月的水路叫那位公爵走了一個月有餘,傳來的盡是他如何體弱嬌慣雲雲,每到一個城市都要停船休息好幾天,說不是病了就是倦了,卻也沒影響侍從采買消遣享受,據說每晚還得有人給他暖床陪睡。

這下就連諾伯子爵都軟化了幾分。他見不得那位公爵順順當當上任的,最喜聞樂見的局面莫過于那位十足愚蠢,愚蠢到會自取滅亡。

一個十幾歲就荒唐至此的皇室公爵,他迫不及待想看見對方折騰到翻船的狼狽下場了。

當然,這其中勞倫斯上門拜訪過他幾次又偶遇過他那一派的老爺們幾次,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情。

總歸在路西恩抵達維爾維德前,維爾維德上層對他總算達成了勉強一致的共識。

……

“啪。”

“啪、啪、啪。”

寂靜的房間裏,水晶制成的棋子與木制棋盤碰撞出格外清脆的聲響,盧瑟斯捏着一枚棋子,啪啪啪地橫跨大半棋盤。

這招惹來坐在他對面的魯法爾的不滿。于是帝國二皇子對着帝國大皇子毫無禮數可言地翻了個白眼,嫌棄道:“你就不能小點聲麽?”

這房間裏只有他們二人,不管是次子對着長兄翻白眼還是做哥哥的一腳踹在弟弟小腿上,失禮逾矩的事情都會留在這裏,傳不出半點風聲。

盧瑟斯優雅地收回自己踹出去的腿,把玩着棋子幽幽道:“路西最喜歡這樣玩。”

把棋子啪啪啪地敲在棋盤上跳躍前進,像個沖鋒陷陣的小騎士。

唉。

一想到路西恩軟軟的小卷毛水汪汪的藍眼睛,盧瑟斯就不由自主地擔憂起弟弟身體如何又走到了哪裏。這兩個月沒什麽音訊,路西恩走時的滿樹蒼翠早已挂滿霜紅,叫盧瑟斯想得對着自己的糟心二弟試圖代餐。

其實代也代不到,就這五大三粗嘴巴惡毒的臭弟弟,聽了他的擔憂也只會發出不屑的嗤笑,“怎麽,你真當他是純白無瑕小羊羔了?真的假的?不是吧?不是吧?不是——”

微笑着把臭弟弟的腦袋摁在棋盤上,盧瑟斯愈發思念起另一個溫順好撸的乖弟弟。

沒有路西恩居中調和,他和魯法爾果然還是更适合勾心鬥角和抄家夥幹仗。

“你不也是?”盧瑟斯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一個一個整理起棋子,“不然幹嘛眼巴巴地跑來找我下跳棋。”

他正好好地盤算着自己塞在維爾維德的人有沒有努力給弟弟鋪路,順便欣慰弟弟長大了都能自己買糧食了,這個糟心弟弟就臭着張臉找上門,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有多讨人嫌。

要不是要跟他下的是路西恩“發明”的跳棋,盧瑟斯肯定禮貌地把人趕出去。

知不知道現在他們是什麽關系,下頭的人劍拔弩張,他們兩個頭頭在這和和氣氣地下棋像樣嗎,叫路西恩看了都得發出嘲笑的聲音。

——不對,他那位表面功夫一流的乖弟弟可不會那麽失禮,只會眨巴着一雙藍眼睛滿臉寫着真誠羨慕,贊嘆大哥和二哥的關系真好,要是他也能、也能……就好了。

中間省略號請聽者自行腦補,沒說出口那就不算路西恩的鍋。

魯法爾不滿地冷哼,“誰想他,拿了好處就跑的臭東西。”

他幾千金幣的奴隸送出去連個響都沒聽着,白虧了他在鬥場泡了那麽久給人挑奴隸的一番苦心。知不知道鬥場的奴隸又難挑又難買,能被他看得上的奴隸要麽背景複雜要麽就是鬥場的非賣品,為了湊齊一個小隊他甚至欠了筆人情出去。

結果呢?

哼,沒良心的死小鬼。

——船上正“消遣享受着”的路西恩猛地打了個寒顫。

他直覺是有人背地裏說他壞話,可這個理由說服不了安娜。女仆長對他的身體總是過分緊張,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如臨大敵。

放着火系晶石的溫暖房間裏還要被迫裹上厚毛毯,路西恩顯而易見地露出不怎麽高興的表情。

這個表情伊西已經看了十幾天,公爵并不是一個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人,好惡在臉上寫得明明白白,從上了船開始,伊西就沒從公爵那得到半點好臉色。

至于原因也非常清楚,看看伊西已經一刀剪到了耳後的利落短發,再想想路西恩平時對漂亮霍爾的銀色長發的喜愛……

伊西頂着這頭短發出現在路西恩面前時,那位的表情簡直就像炸了毛的貓,瞪圓了眼睛張牙舞爪地要跟他算賬。

“你頭發呢?!頭發怎麽沒了!”

伊西第一次聽見路西恩這麽大的聲音說話,他發誓懶洋洋窩着看書的公爵閣下在擡頭看見他的瞬間,震驚到整個人從軟墊上彈起來。

摸摸自己剪短後清爽又方便的新發型,伊西冷靜答道:“賣掉了。”

“賣掉?賣給誰?賣到哪裏了?!”

“……”看着眼睛瞪得滾圓的炸毛路西恩,伊西莫名覺得自己像個搶走小朋友玩具的混蛋——月亮在上證明他只是按照霍爾傭兵的慣例,在回家前剪個頭發賣掉,和同伴們搞一筆喝酒的零花錢而已。

是的,不光他剪了頭發,他的整個小隊都一起剪了頭發,從長發及腰剪到耳後,如尼德那樣嫌打理頭發麻煩的甚至剃了個板寸。

要不是留長頭發能賣筆不錯的價錢,哪個雇傭兵樂意頂着這麽一腦袋難打理的麻煩東西。

見路西恩氣得臉頰都鼓起來,再想想船已經離岸不可能掉頭回去,伊西才報了個商店名字給路西恩。那是一家專門定制售賣各類昂貴飾品的店鋪,伊西和同伴們賣掉的銀發會被當做絲線原料,編織進某條銀光閃閃的蕾絲花邊,亦或者為某件精美的飾品點綴上月光般的色彩。

霍爾族人的銀色長發整個大陸獨此一家,任何其他材料都模仿不出那種月光霜色的奇異質感,是以霍爾傭兵的兇惡名聲并不影響他們的銀發能賣個好價錢。

伊西他們還殺過想把他們如産毛羊般圈養的奴隸商人,作為震懾他花大價錢賄賂了那個地方的領主,把那顆肥得流油的腦袋在城門上挂到只剩下骨頭。

嗯,從那以後他們頭發的買主就更不敢壓價了。

伊西用(對他而言)無比充分的理由解釋了自己剪頭發的原因,比起路西恩這個短期雇主喜歡長發還是短發這碼事,他當然還是選亮閃閃叮當響世界上最可愛的錢啊。

可以買過冬的糧食,可以給族裏的孩子買玩具零食,還能在故鄉的小酒館裏點上滿桌佳肴,熱麥酒喝到不知今夕何夕。

所以當然還是選錢啊!(震聲)

但這個理由很明顯沒辦法安撫下公爵貓貓(?)失去心愛玩具的不爽,叫伊西不得不承擔了一路的臭臉冷哼小情緒。

——其實還挺可愛的。

看着路西恩又要鼓起來的臉頰,伊西半點不緊張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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