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都排好都排好!”
管事的推搡着拼命往前湊的勞役們排成一排,個別腳底下釘釘子不知道動彈的還得抽兩鞭子才知道聽話,等到人全都排好了,鍋前守着的廚娘才掀開鍋蓋,拿起身邊高高堆疊起來的陶碗舀了滿滿一碗。
喬安站在鍋前,不知所措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勺子如何把稠厚的粥舀進碗裏,粘稠的粥水如何在陶碗邊緣留下一道痕跡,又是如何在表面結起一層薄薄的膜。
那碗粥遞到了她面前,她看得眼睛發酸,卻不敢伸手去拿。
“吃吧。”廚娘說道,對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有些憐憫,“吃完了聽話些,領主老爺不會虧待你們的。”
——喬安已經聽不到她的話了。
熱氣騰騰的粥,麥和豆子還有讓她饑腸辘辘的各種香味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後來她怎麽都想不起那碗粥的味道了,只記得熱氣滾燙得從嘴唇一路到肚子裏翻騰,烙刻下她這輩子都沒辦法消去的黔紋。
她吃飽了,從出生起第一次吃飽,她的肚子裏溫暖又飽足,滿得她嗚咽着想要流淚。
還有那時黑發的少年遠遠坐在一邊。那是位貴人,穿着厚實暖和的滾毛大衣,戴着能裹住耳朵的厚厚帽子,皮膚白皙細膩得像是雪,眼睛藍藍的,笑起來比她曾經看到過的鄉紳家的小姐還要端莊美麗。
喬安不由瑟縮,離家出走的滿腔膽氣不知去了哪裏,只腳趾扣着地低頭看自己破了洞的鞋,難堪地想起自己一兩個月沒有洗澡,興許臭得能讓人暈過去。
但哪怕他們這些人狼吞虎咽把碗底都舔了個幹淨,一個個又髒又臭沒有半點儀态可言,那少年都是笑吟吟的沒有半點鄙薄輕視之色,只時不時輕輕咳嗽兩聲,小口小口抿着侍從捧到他嘴邊的熱茶。
他的手縮在一個圓形的毛絨絨的手捂裏面,喬安想他一定很怕冷,又不知道這位怕冷的貴族老爺是哪裏想不開,要坐在這裏吹着冷風,還要忍受他們身上肮髒的臭味。
以前諾伯子爵隔了老遠老遠見到他們,都要皺着眉用手帕捂住鼻子,看着他們的眼神,就像他們是什麽腐爛的垃圾似的。
少年輕輕咳嗽兩聲,語調輕柔地開口。
“既然吃飽了,就開始幹活吧。”
“我不喜歡有人偷懶。”
這一鍋粥可是很貴很貴的。
這點和路西恩一起監督着豆麥菜蔬下鍋的勞倫斯可以保證,他都沒想給這些勞役們吃得這麽多這麽好,領主老爺甚至奢侈地往粥裏加了一瓶子恢複藥劑。
這小小一瓶要十五個金幣,哪怕兌到了粥裏煮成一大鍋,一碗賣個十幾銀幣也都算是便宜的了。
“反正就這麽一次,既然都追求把他們喂飽了,就索性追求到底咯。”路西恩寂寞地玩了個只有自己懂的梗,又張望着多看了幾眼吃飽喝足的勞役們熱火朝天的工作場景,就被滿臉寫着不贊同的女仆長押回馬車上烤暖爐。
之前他們還在帝都的時候,幾乎不怎麽下雪的冬天裏路西恩都要病上一兩個月,維爾維德潑水成冰的溫度下,安娜恨不得把路西恩時刻綁在暖爐邊上捂着。
她的過度緊張并非沒有道理,雖然糧食到位建設工程一期開始施工後,系統的城市建設度可喜可賀地上漲了一截,換算下來就是路西恩身體肉眼可見地好了一點,但寒冷對他并非沒有任何影響,加起來在風裏吹了不到兩個小時的功夫,他臉頰就有些幹裂起皮,指節更是生出了一小塊凍傷。
安娜捧着他的手,一邊擦藥一邊心疼得要哭出來,倒是路西恩任她埋怨了幾句沒怎麽當回事,反而還笑嘻嘻地安慰她維爾維德是個好地方,他住在這裏感覺身體好多了。
你看,他在這裏碰到的都是些好人,又好用說話又好聽,比在皇宮裏悶着要快活許多呢。
修路修碼頭只是這個冬天一方面的工作,一期工程修的是主碼頭和幾條主幹道,把穆恩山脈的主要入山口、白河的碼頭、以及跟周邊區域的交界點連接起來,這樣等道路完工後,再想運送什麽貨物就不用像滿穗之前一樣颠簸個六七天,動用了魔法馬車才趕在契約時限內交付糧食。
而且穆恩山脈開山後,來這裏的客人們會更方便抵達維爾維德各處,雖然說目前維爾維德沒什麽城市也沒什麽觀光點,莊園外只有兩個芝麻大的荒涼鎮子,但維爾維德內部的交通狀況改善了該有的總會有的。
就是真沒有,路西恩也會讓他有的。
眼下這一波幹活的勞役在一段時間的勞作後會被分批放回去一次,然後他們的親人朋友十裏八鄉都會知道給領主老爺幹活能吃飽飯有屋子住,而且現在還在火熱招工中,那麽就還會有第二批勞役會跟着來幹活混口飯吃,如此反複個兩次,路和碼頭也修好了,饑腸辘辘的家夥們也被他給喂飽了。
相信他,人這種生物,只要喂飽了一次,就會拼命地想要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每一次,再也難以忍受原本貧乏窘迫的生活。
起碼自從跟随着勞役隊伍來到工地,喬安時常會懷疑自己在做夢。
來到工地的第一天,他們這些人就和另一個村子裏征來的幾十個勞役編成了一個小隊,由工頭安德魯指揮他們工作。
安德魯看着隊伍裏瘦瘦小小的喬安皺眉,“哼,小姑娘來做什麽。看看你的大腿還沒有我的胳膊粗,你這種小姑娘急行軍都要拖後腿哩。”
他嘴巴裏抱怨着罵罵咧咧了幾句,說她這樣的早就要被趕走,又說領主老爺“瞎好心”“浪費糧食”,不情不願地把她安排到了攪和泥漿的小組裏。
他們這個小組都是些做不得重活的老人女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長棍子不停攪拌安德烈兌好比例的泥漿水。其他的壯勞力負責來回運輸土堆石塊原材料,掄着錘子把運來的石塊砸成更小的碎石塊,還有的拎着大桶大桶的泥漿水澆築在地基上,等到稍稍晾幹後三五個人拖着沉重的碾石,來回将第一層泥漿碾壓夯實,再鋪上第二層配料不同的泥漿。
喬安不知道那些泥漿裏頭混進去的泥土碎石有什麽區別,第一遍和第二遍還有第三遍澆上去的泥漿水裏面又有什麽東西不一樣,這是建工內部不外傳的秘方,不過聽說工會對這事情有統一的行業标準,才能保證每個建工都能修出一樣平整耐用的好路。
村子裏的農會也是差不多,每年都會規劃着村裏的農民播種收割。天旱時如何分水澆地,哪家多些哪家少些,收了糧食什麽價錢賣來年的糧種存多少,此外農田裏的糾紛判定,村裏佃租糧稅的收取繳納,都要遵從農會的規矩來。
所謂“工會”除了為集體争取利益之外,制定行業标準和工作的規章制度也是其義務,如此這般把同一行當的人整合在一起,大家同進同退擰成一股繩,工會才能有對外抗争的力量。
只不過農會屬于村子裏的自發性民間組織,而能稱為工會的都是領主認可的合法組織——路西恩可是花了大半天功夫一個個給維爾維德的工會寫許可文書,一個個的簽名蓋章累得手都要斷掉。
咳咳,以上話題就有些扯遠了,總之喬安所處的工地日子辛苦之極,的的确确就是她父親所說的勞役的苦工。
每天從太陽還沒有升起她就要冒着寒風爬起來幹活,只有幹到精疲力盡眼冒金星監工的管事才會罵罵咧咧地允許她休息一小會,不論男人女人都要一直一直工作到黑夜籠罩看不到一點點東西,管事才會不情不願地宣告這一天的勞作結束。
但是啊,喬安依舊每天都在悄悄地對着光明神祈禱,讓這樣的日子可以慢一點,再慢一點。
她知道其他人也在這麽祈禱,睡覺的時候她能聽到,震天的呼嚕聲裏一兩句細碎的夢話。
因為這裏能活下去。
給飯吃,甚至給兩頓飯吃。
別說村子裏的其他人、其他沒有來的人聽到這件事情會覺得她瘋了,連喬安自己有時候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瘋了才會有這種幻覺,捧着稠糊滾燙的熱粥狼吞虎咽的時候,她捏青了大腿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早上開工前會給一頓飯吃,傍晚天黑前還會再給一頓,吃的還是麥和豆子加了菜和鹽、稠糊糊熱騰騰的粥。每餐他們都排着隊,廚娘拿着陶碗一個一個地給他們舀粥,管事老爺就拿着鞭子在邊上看着,哪個想插隊想往前鑽的都得挨上一鞭子,到隊伍最後等着去。
碗也是領主老爺的東西,他們小心翼翼地雙手捧着,喝完了粥要去洗過再還回去——雖然他們每次把碗底都舔得幹幹淨淨,洗不洗的根本看不出來。
以喬安這樣小姑娘的食量,一天這麽兩頓足夠把她喂得飽飽的,是以她每天那麽辛苦的勞作,臉色竟然比來時還稍稍好看了些。
喬安被安排和其他十來個女人住在一間屋裏,男的女的分開住。來前父親吓她這裏都是些下三濫的流氓混子,确實這裏也有嘴上手上不老實的家夥,可工頭和管事老爺把人看得死死的,說句葷話都算是偷懶要挨鞭子抽,再說每天累到腰都直不起來,哪個能精力旺盛到打她們的主意。
單純如喬安自然不會知道,最上頭那位領主老爺花了多大的功夫跟下頭的人強調必須狠抓工地的作風問題。
用路西恩的原話說,那就是吃了他的糧食就要把每一分力氣用在他的地上,別說男女關系了就是喘口氣說句閑話那都是在浪費他領主老爺的錢。他都慷慨仁慈地都一天喂那些勞役們兩頓還讓他們晚上睡覺了,所以必須得把這些人給他盯死!看住!吃進去的每一粒豆子必須給他榨出十粒豆子的油水來!
而且這種事情空口無憑,有了萊文弗納血的教訓,靠着一張嘴說路西恩誰也不信,所以每個勞役們呼呼大睡的夜晚管事和工頭們都在摳破頭皮寫工作日報,由上邊統一下發的表格格式,精确到每半個時的工作內容工作進度如何如何,第二天一早勞役們吃飯他們交報告,每隔七天還得在領主老爺和勞倫斯面前排着隊口頭彙報。
天可憐見的他們是工匠是侍從是幹粗活的人!字都認不全還拿着帝都文官老爺們的要求強迫他們簡直就是要他們的命诶!
而且要是他們胡編亂造彙報的時候和表格對不上……
那誰監工誰負責,全家一塊給領主老爺當苦力還債,什麽時候領主老爺覺得還夠了什麽時候算完。
大家都懂的,路西恩向來信譽良好,說到做到。
不懂的在他處置了兩個管事之後也懂了。
這大概就是為什麽喬安他們被一天兩頓稠粥喂得臉色好了不少,幹苦工也沒見多麽憔悴,只揮揮鞭子呼來喝去的管事和工頭們卻是日漸消瘦,喬安瞧着安德魯工頭的肚子都癟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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