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在勞倫斯帶領着勞役和管事工匠們修路修碼頭全力推工程進度時,威廉姆也沒有閑着。

在帶着手底下的護衛跟莊園主們“友好”交流一番,要到了說好的糧食又傳達了領主老爺“我要勞役不接受反對”的命令後,他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喘,便緊接着投入了冬日魔獸的預防清剿計劃中。

最重要也最危險的就是穆恩山脈,那裏面的魔獸要是真形成獸潮下山可就麻煩大了,這時候威廉姆由衷地慶幸起自己一路上跟伊西他們幾個霍爾族關系搞得不錯,這樣他就能搭着這個關系跟霍爾族的長老們聊聊合作,大家坐下來談談一起搞個巡邏隊什麽的——他知道霍爾族本身就在搞這個,不過都是在自己村落周圍警戒,沒有形成一條連貫的警戒線。

如果能夠把霍爾族的各個村落連成完整的警戒線晝夜巡邏,并且借由霍爾族的主場優勢提前清剿掉一部分有異動的魔獸,那麽魔獸形成獸潮的壓力就會小很多。

當然這些不是無償勞動,領主老爺還是給了預算的,威廉姆會在雇傭兵工會下任務給報酬,此外通過領主的名義給予整個霍爾族明年一定程度的稅金減免應該會更有吸引力,也能順勢拉近霍爾族和他們領主這一派的……

威廉姆思考談判條件時硬是厚着臉皮賴在了路西恩房間裏,占用了領主老爺寶貴的午後休息時間。

反正領主老爺知道我沒用嘛。

本着和勞倫斯不同破罐子破摔的微妙心态,威廉姆硬是從路西恩嘴裏掏出諸如“減免最多兩成傭兵稅”“六歲以下孩童免費教育”之類的優惠福利,作為吸引霍爾族跟他談判的誘餌。

只不過浪費領主老爺的休息時間,免不得要被領主老爺“我突然有個想法”一下。

“既然都要清理魔獸了……”

經過兩個多月的磨煉,威廉姆聽到明顯還有後續的前半句已經不會産生半點多餘的情緒波動,反而有一種“終于來了”的放松感,和“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有什麽幺蛾子”的扭曲期待感。

路西恩:“勞倫斯修的路上不是有幾個魔獸森林嗎,正好一起清理掉吧,這樣路可以直接修過去。”

多麽熟悉的、仿佛森林是我家開的、理所當然的語氣。威廉姆面不改色地低頭,“好的,我回去和勞倫斯商量一下方案。”,如此把不在場的勞倫斯一起拉下水,心口泛起“就這就這就這”三連和“家裏孩子居然懂事了”的感動。

他都做好組織敢死隊往穆恩山脈裏沖的準備了,相比起來那幾個森林地方小魔獸少等級低,也就是實在沒油水冒險者看不上才能存留至今,威廉姆只消帶着全副武裝的護衛隊拉好陣型,來回沖鋒個幾波就能清剿幹淨。

威廉姆腦袋裏開始盤算着人員如何安排資源如何分配,又要如何拉着勞倫斯一起在加班的海洋中沉淪,如此腦內轉過一圈後,他瞟了眼每次都在“霍爾”這個詞上加重音的領主老爺,又道:“這些事情得要跟霍爾族好好商讨才行,若是您可以辦個晚宴,屈尊邀請霍爾族以示重視……”

邀請名單他都幫領主老爺想好了,第一個就得把伊西·霍爾羅耶寫上。

唉,他真是個懂事又體貼的好下屬。

“好呀好呀。”路西恩對下屬的善解人意也很滿意,絲毫不吝啬于表達出被滿足了小心思的快樂——這顯然也助長了下屬那一點點的虛榮心,主動應承下了幫他傳遞邀請的工作。

漂亮的洋娃娃~

他漂亮的洋娃娃~

馬上就要回來啦~

跟着腦袋裏熊孩子歡快的旋律哼着自己編的小調,少年捧着臉頰快活地晃悠着小腿,那模樣叫走進門的道頓·伊斯特先生渾身一僵,猛地冒出冷汗。

嘶——

他已經開始胃疼想吐了。

尤其在路西恩的視線轉移到他身上,跟他打招呼時又活潑又快樂像只守着過冬糧食的小鳥兒……

光明神啊,他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讓他看到這個。

“因為啊……”聽到路西恩拖長了尾音居然回答了他的問題,道頓才意識到自己稀裏糊塗地居然問出了聲。

而那個魔鬼還在笑眯眯地對他說,“因為你的表情像小狗勾一樣,超級有趣啊。”

“話說……”少年冰冷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狼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路西恩問他,“你要不要來給我工作呀?”

——這是道頓第三次聽到路西恩對他說這句話了。

或許是因為會對他這麽說的人只有路西恩一個——是的就是這麽可悲,不管他再努力在其他方面做得再好,伊斯特家族裏他終究只是個沒人會正眼瞧的廢物——所以他意外的對每一次都記憶深刻。

對自己插科打诨拒絕了兩次居然沒被報複的勇氣和好運也記憶深刻。

第一次那還是小時候,他剛剛被送到路西恩面前,畢恭畢敬地耗盡全部精力陪着那位小殿下玩了一下午跳棋,計算得腦袋都有點懵逼的時候,聽到小殿下問他:“你要不要跟着我?”

他知道那句話的含義,可那時候一個纏綿病榻好像活不了幾天的小皇子在他眼裏只能當做晉身的踏腳石,于是他裝傻充愣地回答:“我本來就是您的玩伴啊。”

好吧……道頓得說,自己其實還是因為這個被報複了的。

雖然的确因為路西恩的緣故他得以展示出自己的才能,逃脫了在小莊園裏了卻殘生的命運,但盧瑟斯殿下至今對他的印象都是“心機深沉踩高捧低”,因此他這次二進宮又一次綁定給路西恩時,他還被盧瑟斯殿下特意來信敲打了一番。

他這麽說可能諸位還不能太理解……這麽說吧,盧瑟斯殿下的意志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伊斯特一族內部的風向,因而當他在盧瑟斯殿下眼裏被打上了“可用但不可重用”的印記,他在家族裏本就困難的晉升渠道可以說直接宣告到頭。

伊斯特一族家大業大,不缺他一個廢物打雜跑腿的勞動力。

道頓不知道路西恩是不是故意布置了這一手等着他,他個人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偏向于不那麽妖魔化路西恩,但多年後再次相見時路西恩絕對看出了他的處境,所以在抵達維爾維德他準備下船時,路西恩再次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要來我這邊嗎?”少年友善地問他,和孩童時一般無二的真摯誠懇。

讓他想想他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是了,他猶豫了,他知道自己如果想要更多,抱住路西恩的大腿是最好的選擇,可他同時又恐懼着這位隐藏起扭曲的那一面——仿佛自己一旦失去價值,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舍棄。

是的,所以他回答:“請容我考慮。”模棱兩可的答案,又像是委婉的拒絕,又像是他真的有所動搖。

可以說是非常商人的話術了。

而現在,橄榄枝第三次遞到了道頓·伊斯特的面前。

他只是押送蔬菜時出于禮節來當面拜見,雖說心裏稍微預感到了一點自己可能會被挖牆腳,但更多的還是“不會吧不會吧那位不會這麽着急吧”,如此這般的自欺欺人。

“我……”

這一次,道頓舔着嘴唇,知曉自己只有“是”或者“否”的選擇項。

第一次是拒絕,第二次是“容我考慮”,他還很清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這是路西恩會主動詢問他的最後一次。

如果他錯過了這個機會,那麽之後如果再反悔,他就只有低聲下氣地求着領主老爺接收自己的份了。相應的到了那時,他在領主老爺眼裏的價值也會大幅度跳水,畢竟免費的總不是什麽太好的東西。

他面前是一個賭局。

道頓拼命地呼吸才找到自己的肺在哪裏,他發現自己屏住呼吸得太久以至于胸口發疼。

“您可真是會給我出難題。”道頓苦笑,索性放松了力氣在地上坐着,他好久沒這麽放松過了,反而有一種解脫了似的錯覺。

“因為你是個貪心的狗勾嘛。”領主老爺堂而皇之地用狗來形容他,摸着他的頭發就像他已經戴上了寫着路西恩所有物的項圈。

道頓沒有反駁,他知道反駁沒用,而是問道:“那我能不能知道為什麽是我?您可千萬別說什麽我們都沒天賦同病相憐并且覺得我不應該被魔法天賦局限之類的話,雖然這麽說我确實會感覺還挺高興的,但您知道事情不是那樣。”

他乖乖地,像條小狗勾一樣擡起下巴讓主人揉一揉撓一撓,嘴裏卻嗷嗚着假裝自己是匹孤傲的奶狼,“我要聽實話。”

“好吧。”

領主老爺因他的任性而困擾無奈地嘆氣,捏着道頓的臉頰往兩邊拉扯,似乎在報複對方叫他沒辦法輕輕松松地蒙混過關。

“明明聽點好聽的大家都會開心嘛。”路西恩嘟囔着抱怨,“而且我的确覺得你的能力很好人也有意思,待在伊斯特家就超——浪費啊,這可是我的真心話。”

道頓肯定不會知道,在路西恩都準備躺平了等死的無聊養病日子裏,觀賞那個擺明了毫無未來的少年垂死掙紮可以說是他唯一的生存樂趣。

“當然,”道頓看到少年對他揚起一個惡意滿滿的笑容,“我更想看到你為了出頭死魚一樣掙紮,最後夢想破滅凄慘得像個破布娃娃,淪落到沒人任何人認可沒有任何人承認的悲劇中,只能對着我搖尾乞憐以求茍延殘喘。”

道頓·伊斯特渴望被認可,他渴望得到更多的權力和地位,他渴望以一個廢物的身份踩在那些輕蔑侮辱他的人的腦袋上,他的一切掙紮痛苦都源自他想要的太多太多。

多到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無法容忍。

可是啊,第一次下跳棋就快速掌握玩法第二局就能給人做棋的理解能力和計算能力,路西恩真的很想将其放在自己的棋盤上看他能翻騰出什麽浪,一定會帶來在僅僅在污泥潭子裏拍水花之上更多的樂趣。

哦,路西恩這裏得澄清,他沒有半點诋毀伊斯特家或者皇宮是爛泥潭的意思。

道頓笑起來,他去看這位領主老爺的眼睛,少年臉上的微笑只有扭曲和惡意毫無溫度可言,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條狗。

奇異的是,他現在一點也不害怕了。

他低下頭,親吻了少年冰冷如同屍體的指節。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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