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那麽遙遠的穆恩山脈山腳下,白河邊的森林裏,霍爾族寧靜的村莊迎來了客人。

羅勒斯莊園距離這個村莊并不遠,騎快馬的話只需要小半天時間就能到,也就是路西恩開個會都還沒結束,執政官先生就已經被送過去啃幹淨了的距離。

威廉姆提前送了信過來,不論這要來拜訪的信函是不是跟他本人前後腳到,總歸程序做到了他也不算不請自來的惡客。

況且一見面他就先道了歉。

“領主老爺實在着急,失禮之處還請海涵。”他老實地站在村子的大門外,等待守門人去報信,對栅欄後頭冒出的幾個小腦袋致以親切禮貌的笑容。

瞬間那幾個小腦袋瓜都埋了下去,栅欄後響起小孩子嘀嘀咕咕的動靜。

成年的霍爾傭兵在大陸上頗有名聲,但出于保護幼崽的考慮,霍爾族的村子乃至于外圍森林都不怎麽歡迎外人造訪,是以這些霍爾族的小家夥們對陌生人好奇又警惕。

不過等到他們再大一點,就會被村子裏的大人帶着在附近做些小任務,學習如何跟外面的人打交道了。

威廉姆打着領主的旗號,又向守門人報出了伊西和他小隊成員們的名字,今天伊西正好沒有巡邏任務待在家裏休息,很快就出現在了威廉姆面前。

霍爾青年的銀發稍稍長長了一些,趕小雞似的把看熱鬧的幼崽們趕走,他嘴裏“去去去”地嫌棄着,但眉眼含笑透着柔和親昵的意味。

孩子們也不怕他,唧唧啾啾笑嘻嘻地往他身邊湊,哪怕伊西板起臉插着腰一副要生氣了的樣子,驚呼着作鳥獸散的幼崽們也沒有幾分真的被他吓到。

這讓伊西看起來少了許多行走在外的冷厲,整個人顯出一種……該怎麽形容呢,如果硬是要威廉姆去說,那麽比起別的形容詞,他可能更傾向于諸如“慈愛”“母性”(?)之類的詞。

但領主老爺絕對不會高興看到這個的。

威廉姆篤定地想。

他們那位年輕的領主老爺還有很大一部分活在獨占欲強烈的熊孩子階段,越是對人黏黏糊糊顯露出撒嬌可愛的一面,就越是不能忍受其他人得到與自己同等、甚至更好的待遇。

就是所謂的“嫉妒”。

威廉姆一點都不想看到那位能笑嘻嘻捅死執政官的領主老爺因為嫉妒發狂的樣子,只是想象一下他就直覺場面會可怕得他做噩夢。

所以他善意地暗示了伊西,“領主老爺很想念你呢。”他說,“這次若是有空就一起回去看看。”他故意用了“回去”這個詞,頓了一下接着道,“前些天那位剛病了一場,正是睡不好吃不好身子難受跟人鬧別扭的時候。”

“你也知道,”他聳聳肩膀,露出對熊孩子無可奈何的受害者表情,“那位跟個孩子似的得哄着,讓他高興點什麽都好說。”

伊西凝視他,作為能獨立帶隊的霍爾傭兵他在閱讀理解上的技能點還是不錯的,很快從威廉姆的話裏分析出了“領主老爺想讓你回去”“不回去他就要鬧了”“小朋友下手可沒輕沒重容易搞連坐”等深層含義,慎重地點點頭,“如果需要我的話。”

反正已經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幹個哄孩子的短工賺點零花錢不是壞事,而且伊西得說不試圖深究的話,路西恩其實是個很可愛的好孩子——能把執政官開膛破肚丢去喂野獸的那種好孩子。

伊西不認為見點血對孩子是什麽壞事,他在路西恩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能自己接活了,因為路西恩果斷下刀子的魄力反倒讓伊西提升了不少好感度。

能見血的幼崽才不會長成慫包,按照霍爾族養孩子的習慣路西恩這個年紀第一次算是晚的了。

伊西把威廉姆帶到了他的住處,讓他稍坐自己好去通報村裏的長老。

尼德就住在伊西的隔壁,看見了威廉姆就趴在院牆上跟他打了個招呼——比起大部分時間跟着路西恩的伊西,性格開朗的尼德跟護衛隊混得更熟一些,是閑下來能跟威廉姆喝兩杯的關系。

伊西順勢叫尼德一起招待客人,威廉姆也不急着太快見到長老進入談判正題,反而拉着他們親親熱熱地套了一會近乎。

這次他帶來的條件足夠豐厚,又是在家門口的生意,威廉姆想不出任何霍爾族會拒絕的理由,既然計劃內的任務有很大概率高分完成,他就該想想怎麽努力做點附加題了。

比如說,想點辦法把這個走了快一個月還讓領主老爺念念不忘的漂亮霍爾給拐回去。

他們又聊了幾句維爾維德的壞天氣,聊了聊伊西隊伍裏斷了腿的迪路,回到故鄉後他拿着自己的積蓄買了一小塊林地,不論準備養樹養雞養行菇子,總歸是要安定下來的樣子。

明年和其他村子的相親會上或許還會有哪個姑娘看上他——霍爾族的男人大多漂泊在外,不知道哪天就因為哪個任務死在外頭,所以注重生活穩定的姑娘大多更偏向年紀不太大的退休傭兵,小有積蓄能讀會寫在外面見過世面,哪怕身上有些傷病只要不太影響生活,都是可以考慮的。

當然,伊西這樣漂亮英俊的年輕人不管什麽時候都是搶手貨。

時隔近一個月才在宴會上再見到自己的漂亮娃娃,水晶燈照耀下青年仿佛比別人都要多一層濾鏡,眼波流轉看得路西恩一愣。

伊西作為客人被邀請來參加宴會,出于對路西恩這個主人的尊重,自然不會像以前那樣穿着灰撲撲的鬥篷遮頭蓋臉降低存在感,他和身邊幾位霍爾族的長老一樣,都穿着慶典上才會穿上的民族服飾。

——最裏面是領口和袖口裝飾着金線繡的卷卷羽毛花紋的白色內搭,內搭外套着一件短短的皮馬甲,用兩種不同的皮面拼接,後背有抽拉的繩子調整腰身,收束起流暢漂亮的腰肢線條。

最外面則披了一件顏色豔麗的流蘇短外套,布料寬松垂墜類似于披肩的款式,紅藍金的濃烈色彩在後背編織出太陽月亮飛鳥的圖案。

褲腿規矩地紮在軟皮的長靴裏,腰間好幾條金屬和皮革的腰鏈纏繞,走起來有節奏地一晃一晃,襯得腿很長,屁股很翹,叫人眼睛不自覺要往那上頭瞟。

伊西的耳朵上是有耳洞的,霍爾族的男人都有耳洞,平時行走在外為了方便他們最多只戴個小小的耳釘,但在重要場合首飾是表示尊重和禮儀的必需品。

伊西左耳的耳廓挂上了一排小小的銀耳圈,像是一條蛇在他的耳際盤旋纏繞,毒牙釘在耳垂墜下一串流蘇,點綴的紅石如同傷口滲出的血珠。

他很适合這些鮮豔明亮的顏色,像是褪去僞裝羽毛豐美華麗的鳥兒,以至于那雙冰冷可怖的獸瞳都被身上的豔色侵蝕,沾染上了某種野性張揚的惑人魅力。

看我啊。

他像是在這麽說。

欲拒還迎。

不知檢點。

路西恩聽見自己後槽牙咯吱咯吱地咬緊磨動,他焦躁地看着【自己的】娃娃毫無自覺地展示魅力,那種感覺就像被人偷走了口袋裏的糖果,惱火又沮喪得想要跺腳打滾狠狠踢他屁股。

明明是我的。

路西恩垂眸掩飾去一瞬間洩露的劇烈情緒波動,嘴唇翕動無聲宣洩掉心口蔓延而上的熱氣。

明明是我的。

腦袋裏的熊孩子簡直要在地上躺平蹬腿地鬧脾氣了,又哭又叫得路西恩額角一抽一抽地疼。

閉嘴。

——閉嘴。

深呼吸,眨眼,笑。

再擡起頭時路西恩的表情就沒有了半點破綻,他親昵地對伊西伸出手,“好久不見啦,你有沒有想我?”

跟路西恩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伊西知道這是明晃晃“要抱”的動作,但這次他是以“霍爾族代表”的身份受邀參加羅勒斯莊園舉辦的宴會,身邊還站着好幾位族裏的長老,實在不好跟以前那樣摟腰托腿地把人抱起來。

所以伊西握住了路西恩伸過來要抱抱的手,微微彎腰,在公爵老爺滿臉貓貓生氣的壓迫下面不改色,“久疏問候,還請見諒。維爾維德公爵閣下,很高興見到您身體安康。”

用詞生疏客套,但說的是實話。

路西恩看起來比他走之前健康了一點,臉上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慘白色,呼吸聽着也沒有之前沉重氣喘的雜音,仰着頭看他時臉頰上似乎還長了一點肉,給少年人增添了幾分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活潑氣。

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伊西眼角揚起柔和的弧度,甜如蜂蜜的金色像是要從他的眼中滿盈而出。

路西恩鼓了鼓臉頰,像貓兒甩尾巴那樣甩掉了伊西的手,很大聲地“哼”了一聲——可這也是他鬧脾氣的極限了,伊西無限包容地看着少年氣鼓鼓地把他們迎進宴會廳,又禮數周到地向他身邊的長老們致以問候。

言辭得體,充分表達尊重而不失領主的立場,加上一張單純無害的漂亮皮囊,足夠博得長老們的初步好感。

當然他們不可能因為第一印象就完全信任路西恩,或者說這個良好的第一印象中就包含着“不可小觑”“需要警惕”等因素在裏面。

能坐到長老位置的,當年都是部族裏最優秀的傭兵,走南闖北腥風血雨裏活下來的人物。他們最知道越是看着無害的小白花越有可能藏着劇毒,越是該放松警惕的時候越是要引起重視。

所以你看,多出門長長見識是多麽重要的事情,沒出過宮殿門的小廢物會被執政官哄騙,宅在莊園的貴族們死個執政官就吓破了膽,而見多識廣的霍爾族長老們該吃吃該喝喝與路西恩談笑風生,警惕重視不妨礙他們把生意談得爽快又敞亮。

反正這單生意路西恩是誠心誠意要跟他們合作,報酬給的大方條件許諾得優厚,那他們還在意什麽路西恩是不是帶毒的小白花。

又不是要跟他結親(某長老語)。

一場宴席賓主盡歡,等到馬匹備好客人告辭要走的時候,長老們很有眼色地先行撤退,留下伊西跟領主老爺單獨告別。

“……”

講道理,伊西自認為跟領主老爺真沒深入熟悉到這個份上,他跟滿臉貓貓生氣的路西恩沉默對視了一會,默默俯身行禮,剛準備轉身往外走,就感覺袖子一沉衣角一墜——

領主老爺抓着他的衣服蹲在地上耍賴,臉頰鼓鼓一頭卷毛倔強地翹着,藍眼睛瞪圓瞪大了看着他、看着他……

突然就濕漉漉地眼眶泛紅,小臉委屈地皺巴起來。

“嘤嘤嘤。”

“你欺負人。”

感情充沛跌宕起伏,沒辜負宴席上喝下去的一壺白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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