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你……幹什麽?”我看易揚下了軟塌,正一颠一拐地朝內間走去,忍不住出聲想阻止他。

易揚淡淡掃了我一眼:“去見離蒿。”

我嘆了口起,走上兩步扶着他。易揚身子一顫,卻躲開我伸出的手,徑自向裏走去。

竣邺山莊的确夠狠。

表面上是和天主教共謀利益,莊主甚至親自來天山竭誠示好,做出與暗門勢不兩立的樣子來,暗地裏又和暗門早有勾結,相約伏兵殲滅聖明軍。而邺永華卻另打算盤,悄悄把十五萬莊丁從暗門地界行軍至寶瓶口。他倒是狠絕,放着莊中剩餘二十來萬婦孺老弱的死活不管,任由他們成了暗門和天主教火拼的炮灰,用暗門拖住聖明軍,他卻一舉拿下天山來。這棄車奪帥的把戲真被那老狐貍演繹到極至了。的

可邺永華卻沒算到,易揚早已挖了暗門的門腳,暗門實際上是沒有出兵的,聖明軍會即刻回天山,也就是說,聖明軍和竣邺莊丁,就會在天山腳下開戰了。

可是這樣以來,又有一個重大的漏洞——暗門到底在這其中扮演着什麽角色?十五萬莊丁借道,就算門的殺手都盤踞在深處,暗門也絕無道理一點也不知情,這個暗門,是想坐山觀虎鬥?

随着易揚進了內間,我四下掃了一眼。房子簡單地簡直不像天山上的房子,床,櫃,角凳和方桌,再無一絲一毫累贅的東西。易揚慢慢走到牆邊,伸手掀開了一個暗閣。暗閣內似乎是一個什麽機關之類的,卻見易揚伸手進去撥弄了一下,另外一邊立着的櫥櫃後就立刻發出一聲響動。易揚放下暗閣,走到櫥櫃邊,伸手一推,櫥櫃後赫然出現了一條通道。

易揚沒說話,淡淡掃了我一眼。我會意,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這裏是天師蘇沩專門為銷金一族而修的,十分隐秘,只能從外面打開,離蒿在最裏面。”易揚随口解釋道。

這一路居然都是在向下走,越走越是陰暗潮濕,居然直通到地下去了。

突然面前豁然開朗,火光一掃黑暗。

我吸了口冷氣,有誰會想到,天主教天測殿下居然會有個地牢!

“天師。”兩個紅衣的侍者恭恭敬敬地迎了上來,看到我,微微有點詫異,卻也明白不該多言。

易揚點點頭:“那人如何?”

“還和幾天前一樣,一直在入定。”其中一個站出來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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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辛苦了,你們吃用物資可充裕?出一個人去外面再搬點補給進來吧。”易揚吩咐着,邊向裏走去。

順着狹長的走道,兩邊全是鐵栅的牢房,各種刑具絞架層出不窮,在地牢特有的陰黴的味道中,隐隐有股終年不去的血腥味。正路過一個較大的牢房,房內居然是個腰斬用的斷龍軋。上面全是變黑了的血漬,銷金一族的血。我打了個冷戰,蘇沩對銷金一族的折磨從這些千奇百怪的刑具上就可見一斑了。

走道的盡頭,居然是個門房。門下有個一尺見方的開口,想來是傳遞食物用的。

易揚從懷中摸出串鑰匙來,打開了鐵門。

屋內全是污穢之物,騷臭沖天。角落的草垛裏盤腿靜坐着一個人。

千算子離蒿和我臆想的不太一樣,他肥胖地幾乎只能用“球”這個字來形容,肥頭大耳,頭頂半禿,面色紅潤,十分面善的樣子。

聽得開門聲,離蒿緩緩睜開了眼,登時精光四射:“呦,我說要女人天師果然便帶了個女人來,真是照顧老夫啊。”

他鷹一樣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想刀子一樣的眼神:“哦……原來是聖女啊,不好意思,唐突佳人了。”他嘿嘿笑了出來。

易揚并沒有接他的話:“前輩這幾日過得如何?”易揚聲音還是不帶任何感情。

“嘿嘿,還能怎麽樣?天師給安排的日子太過安逸,老夫都不想回去了。”離蒿在一片陰暗潮濕的草垛上說地面不改色心不跳。

“是嗎?我在想也許你們門主送你來的時候就沒想過讓你回去吧!”

離蒿眼睛突然放出了狼一樣的光芒,嗜血的神色任誰看了都覺得不安:“竣邺山莊人馬過寶瓶口了嗎?”

易揚聲音更加冷清了:“你們問我要寶瓶口不就為了今天嗎?這麽做是你們早和竣邺山莊商量好的吧!”

離蒿突然大笑,笑地分外歡暢,仿佛中了頭彩一般。好一陣,他才停下來:“嘿嘿,天師你掌控全局,暗門要是和竣邺山莊有別的協議怎麽會逃得了你的眼去?只是我們門主通天曉地,早就算準竣邺山莊會吃裏扒外,要了包瓶口不過是給他們送點東風,其實原本靜水鎮那點人馬也擋不了那十五萬壯丁不是嗎!”

“你們門主憑什麽捏定邺永華會抛下莊內二十來萬人,孤注一擲地來天山?”

“天師你心思缜密,你來說說這是為什麽呢?”

“我是在問你。”的

“哈哈……天師也有琢磨不透的時候啊!”離蒿現在得意張狂地很,就好象得勝的是他一樣,他銳利的眼睛又挂在了我身上,說道:“我們門主只說是邺永華定不會與天主教善罷甘休,定不會放過朱顏!”

“是嗎?自從前輩來到天山,在下雖然不能盛情款待但也一直沒有委屈前輩……”離蒿冷笑一聲,易揚繼續說道:“如今前輩言而不盡,那可不能怪在下失了禮數了。”

“嘿嘿,天師可是要那外面的刺鈎枷鐵伺候老夫?老夫能說的已經都說了,不能說的門主也沒有告訴老夫,難道天師會認為門主會把所有機密告訴給一個過來送死的人嗎?”的

易揚看着離蒿,思量着他話的分量。的

我出聲道:“你們門主到底是誰?”

離蒿眼中突然陰雲大作,原本很是和善的面容突然變得陰罹起來,猙獰血腥,“門主?門主自然是門主,天降奇才兮!”

我轉頭看向易揚,他緩緩搖了搖頭。看來這離蒿還是個硬骨頭。

出了牢門,易揚對守在外面的那個紅衣侍者說:“今日起每日中飯裏加爛身粉,晚上再給他解藥,下藥注意點,不要把他毒死了。”

那個侍者恭身領命。

我跟着易揚走了出來,邊走邊說。

“不殺離蒿,卻這麽折磨他,也等于和暗門對立了。”

“暗門明知邺永華的大軍過境卻一言不發,早就等于要和天主教對立了。”

“那個暗門的門主到底做的是什麽打算?”

易揚思量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得說:“只怕是個渾水摸魚的打算。”

“你是說……他想趁兩家開戰的時候放冷箭?”

“只是也許,暗門門主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別說揣摩門主的心思了。”

“年殇那邊……”

“明早信隼差不多就該回來了。”

邊說邊出了隧道,易揚推回櫥櫃,卻聽得櫃後又是一聲悶響,想來已經關合了機關。

“邺永華那裏又如何?”

“當菲護法已經支了兩千的侍者,一等消息确認下來,就圍攻天耀殿。”

我垂下眼來,絞起手指,好一陣沉默:“你莫要忘了答應了我的事。”

身邊芷白色的身影晃了一晃,又是一陣緘默。的

卻聽得易揚緩緩地說:“自然記得。”

我躊躇地站在那裏,好不尴尬,又立了一會兒,轉身朝門口走去。

聽到後面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你終究是放不下啊。”

我頓了頓,回頭看着易揚,“我……”我發出個幹澀的聲音,卻不知該說什麽。

易揚看着我,那片美麗的鴿子灰一片化不開的濃郁,稠稠的溫柔,淡淡的哀傷,未己,他輕輕嘆息:“行了,我知道……”

我垂下眼來,咬着唇出了天測殿。

如果“放下”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舉落,如果“放下”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言語,如果“放下”只是一個潇潇灑灑的轉身,何其容易的事情我怎麽會做不到?

可是“放下”卻不是。

“放下”是斬斷一切珍惜的過往,“放下”是忘記兩人彼時的不離不棄,“放下”是收回全部的真心以付,“放下”是決絕,斷然地否定當時的全部。

“放下”?當一個人用脊背幫我擋住瀑布急流的時候,當一個人背我走了三天三夜去求醫的時候,當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幫我敷藥包的時候,當一個人獨自纏鬥八把長劍而讓我逃生的時候,不管是何目的,無論意在何為,我都再也無法“放下”了。

可以潇灑,不可釋懷。

即使烏宗珉已經成為邺飛白。

我坐在轎子裏恍恍惚惚,思緒迷離。

那個時候在芷蒲谷的後坡上,春花爛漫,遍地陽光,烏宗珉扶着剛剛能下地的我出來透透氣。

“看你該有二八了吧?家裏可有中意的門當戶對?”烏宗珉随口說。

“恩?”我有點沒反應過來。

“就是說有相好的沒?”

“哦,這個……好象沒有吧。”

“哎……”烏宗珉長嘆口氣,“你看你這樣,之前就沒找到冤大頭,之後更不可能有人要了。”

我笑了:“你在擔心我嫁不出去?”

烏宗珉撇撇嘴:“我是在擔心你嫁出去就賴我身上,這麽老大一個藥罐子!”

我一把推開他:“你想得倒美!”

烏宗珉明朗地笑開,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英俊逼人,像一塊發光的水晶,透透亮亮,不染一點雜質。

耳邊似乎又聽聞那時的歌謠,卻還是那首《蝴蝶泉邊》:

……

追回那遙遠古老的時光

傳誦着自由勇敢的鳥啊

一直不停唱

葉兒上輕輕跳動的水花

偶爾沾濕了我發梢

陽光下那麽奇妙的小小人間

變模樣”

……的

癡念,癡念,我想我是真的有點恍惚了,那聲音卻像真的一般。

定了定心神,那樂曲聲卻更加清晰了。

“停下來!”我出聲道。

侍者依言放下了轎子,我走了出來,由汀蘭攙着慢慢循聲而往。的

華月初上,星淡不明,一排楊柳後的那人依然是銀白的外袍,恍若在熒熒發光一般,飄渺不實。

邺飛白撚着一綠樹葉,清脆明亮的聲音拼湊的卻正是那首《蝴蝶泉邊》,只是完全沒了那清新愉悅的勁,已然只有雁過際無痕,船過水微漾的悵然和哀落。

柳枝随風舒展,輕輕搖曳,舞動生姿,我慢慢撥開那碧色的簾帳,卻撥不開兩人間無垠的鴻溝,我停在他身側三步遠的地方,他還在吹,輕阖着眼,卻已然知道來人是我,睫毛顫動,劍眉微蹙。

還是當時的兩人,還是當時的那首曲子,卻為何讓人覺得物是人非,他分明還是他,我還記得他展顏的樣子,他說話的語調,他掌心的溫度,可是我卻不記得他是誰,不記得他是從何而來,也不記得他如何消散。朝朝暮暮花依舊,暮暮朝朝人不同。

一曲終了,邺飛白睜開眼睛看着我,他喚我:“清清……”

心裏一動,剎那,千帆過盡,人事匆匆,他還是那個流浪四方的劍客,我還是那個偶然落難的小姐……

“汀蘭,你先去轎子那裏等我。”我吩咐說。

汀蘭很快地瞟了眼邺飛白,乖乖地行了個禮就離去了。

原本該是簡簡單單的兩個人,卻意外地,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最親密的敵對者,讓那段清清爽爽的過往如何承受現實無情的軋壓?

“清清,你……”許久,邺飛白先打破沉默。

“邺少莊主好雅興,卻在這裏扶葉弄樂。”我打斷他。

邺飛白像被刺了一下,眼裏傷痛一閃:“你非要如此與我相處嗎?”的

我不語。

邺飛白輕輕嘆息:“是因為竣邺山莊,還是因為……千湄?”

我只覺得心裏面一片一片得疼,面前的人離我那麽遠,隔着天山和竣邺山莊,隔着千湄,隔着邺永華和易揚,只苦了自己,踮着腳尖遙遙相望,那個完全模糊的人啊……

我忍着苦澀,一字一句地說:“你引我來此,到底要說什麽!”我知道我該堅決,越是糾纏只能得更多痛苦,快刀斬亂麻,我感情混亂,可理智卻還尚在。

邺飛白軟聲道:“清清,你……”

“有話直說吧。”我強力支撐我的堅持。

邺飛白顯然被我震住了,我的決絕甚至超過了我自己的想象。忍一忍,忍一忍,我這麽對我心裏的痛楚說,過了,就好了,忍一忍,忍一忍……

在廣袤無垠的寂寞中,我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等待,在長久的壓抑與沉靜中,那段美麗的過往升天而去,然後,起碼,我可以不再痛苦。雖然在此時,他眼中翻滾的痛苦和掙紮也同樣出現在我心中,沉默,沉默,沉默……

不知多久,對面的人深吸一口氣,我聽地烏宗珉堅定的聲音:“跟我走吧。”

僵硬。

烏宗珉一字一句,那聲音劃開所有空間和時間,直直穿過一切人煙和是非,從遠古的混沌中來,帶着萬年的思量和最終的肯定,帶着鋪天蓋地的思念和百折不撓的決心,帶着掙紮翻滾的痛苦和雲開霧散的晴朗,帶着無盡的勇氣和幾乎要絕望的希望,帶着兩人泣血的過往和不堪重負的現實,沖擊着全部的思索和靈魂。

“跟我走吧,抛開天主教和竣邺山莊,抛開少莊主和聖女,跟我走吧,天下再大,定與你,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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