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從朦胧中醒過來,大亮的天色中站着一個人,背對我着我站在窗口,白發勝雪,在晨光中好象隐隐透着光亮。上雲聽到響動,慢慢轉過身來,他妖冶美麗的臉半邊陰影半邊朝陽,灼灼傷人眼。
我以為他會還要我拿掉孩子,不由地往後退了退,手不自覺地護着肚子。的
上雲走過來,慢慢地說:“我問你一句話,你點頭或搖頭就好。你真的想要這個孩子?”
空氣凝結,我仔細看着上雲陰晴不明的臉,卻什麽都看不出,上雲的眼睛很亮,黑白分明的瞳仁光影交疊,映着有我的畫面。他緊抿着嘴唇,在我面前抱肘而立,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點頭又如何?搖頭又如何?
這是我的孩子,與你無關,與任何人無關!
我定定看着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上雲點點頭:“好,我知道。”說完轉身出了房去。
我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麽。的
午飯還是那個老伛提了食盒過來,老伛是個聾子,又被人割了舌頭,我這幾日起居上的瑣事都是她在打理。這日的三餐格外豐盛,燕窩參茸,血燕王八,全是大補之物。看得我疑心大起,幾乎沒怎麽吃。
當日傍晚,上雲領了個我從沒見過的醫師來。的
這個醫師頗為年輕,最多三十來歲的樣子,清隽岸然,很有幾分仙風道骨。
“夫人,”他抱拳道,“在下寶盾分壇冷蕭。”
我疑惑地看着他,又掃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上雲,他冷着臉,一句話也不說。
冷蕭說完,自顧自打開随身帶着的藥箱,取了個腕枕出來,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示意我把手腕放上來。
疑窦從生,上雲到底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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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蕭搭了三根手指在我脈上,細細診着。又仔細觀了我的面色,沉吟不語許久。然後拿了筆墨,寫起藥方來。
“恕在下直言,”冷蕭邊寫邊道,“夫人你天生體弱,又受寒毒入骨,氣損中樞,實在不宜有孕,況此胎胎位不正,夫人你多經變故,幾起幾落,前次腹痛暈倒已是大大地不該。”
上雲在一旁冷冷地說:“廢話那麽多做什麽!”
冷蕭微一沉吟,緩緩地道:“屬下無能,夫人懷子時日尚淺,實在診不出其他來。”
“那要什麽時候能診出?”
冷蕭默然,好久才道:“怕是這孩子撐不到能診出的日子來。”
“什麽意思?”上雲皺着眉頭道。
“胎位不正本是大兇,夫人體弱更是難以支撐。現在孩子尚未成形,等腹中之子日益長大,胎位會越發兇險,怕是難逃這滑胎之數。”
冷蕭說着,停了筆,細細又複查了一遍,道:“在下只能開些安胎補氣的藥,日服三劑,其他只能靠夫人吉人天象了。”
上雲上前一步,一把打翻冷蕭的藥箱,道:“若上天有眼,早就把我天誅地滅了,什麽吉人天象!你要是沒那個本事,大可以把壇主的位置讓出來!”的
冷蕭倒也不懼,彎下腰來收拾打翻的藥箱,口裏道:“并非在下學藝不精,以夫人的狀況,縱使當年閻王劫複生也不見得有回轉的餘地。”
上雲眼神閃了閃,微一沉吟,即道:“你先退下,叫歸真安排,先在莊內住下。”
冷蕭應聲,收拾好了即退出房去。的
上雲沒再出聲,坐在窗邊的一張八仙椅中,撐着頭不知道在盤算什麽。
不一會兒,歸真在門外道:“門主,藥煎來了。”上雲哼了一聲,歸真推門進來,把藥放在桌上,回身道:“冷壇主已經安頓好了。”上雲還是哼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歸真很是乖巧,什麽也不說,乖乖又退了出去。
上雲指着藥說:“這回總該喝了吧?”
我伸手點了一點藥,在桌子上寫着字。上雲見狀,走來過細看。
“我要見離铛。”
上雲帶一絲殘忍地笑了:“放心,每日好酒好菜好藥地供着。”
我也笑了,用手輕輕彈了彈藥碗。
上雲眼裏頓時陰冷大作:“你敢要挾我!?”
我笑地更開,你能認為這個可以算要挾你?這個,可以嗎?
我端起藥來,慢慢喝掉。
上雲冷哼一聲,轉身走去。站在門口,冷冷掃了我一眼。
我站起來,跟着他走出去。
地牢陰暗依舊,火把照耀下燈影重重,小铛背着我盤腿而坐。一頭短發淩亂,光是個背影就可以看出,比之當初在天山上不知瘦了多少。
上雲站在樓梯口上,不再往前。我慢慢走近,抓着鐵欄慢慢滑坐在地上,看着小铛倔強的背影。數月不見,小铛似乎高了不少吧,瘦地更加厲害,顯然沒少吃苦吧。
面前的人背着我而坐,背脊挺得很直,衣衫換成了白色的中衣,倔強着聽到人聲也不願回頭。
我握着鐵欄,只覺得指甲已經刺如掌心的肉裏。一遍又一遍想着,那時陽光下,小铛燦爛無比的笑顏。
“又想玩什麽花招!”小铛還是沒忍住,沉着聲音說。
我一瞬間覺得鼻子很酸,直想掉眼淚,卻強行忍住。
上雲在後面說:“可是看夠了?”
小铛聞言覺得不對,猛然回頭,瞬間驚呆。的
“清清……”他夢幻般喃喃道。的
我忍着淚,點點頭。
“清清,真的是你!!?”他幾乎趕不及站起來,幾乎手腳并用爬了過來。顫顫巍巍伸出手來撫着我的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還活着……”話還未盡,已然有淚奪眶而出。
我不停地點頭。
“你還活着,你果然還活着……”聲音裏的喜悅鋪天蓋地。
上雲在後面拍了下手,不耐煩地道:“把她拉走。”
我沒有看清來人,只知道有人過來架着我,把我拉開。
小铛像瘋了一樣,狠命搖着鐵欄:“放開她!!你們這群禽獸要對她怎麽樣!放開她!有什麽把戲找我好了!放開她!!要敢對她怎樣,我即便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來人把我拉出地牢,就退出了小書房,上雲也跟着從地牢出來,口裏道:“地牢陰濕晦氣,以後少來。”
我提起書房內一個書案上的筆,寫道:“放他出來。”
上雲嗤之以鼻:“可能嗎?”
我微一沉吟,又寫下:“我保證他不出莊不送信回去,放他出地牢。”的
上雲掃了一眼,冷然道:“做夢。”
我皺了皺眉頭,擱筆走開。
兩天後,上雲怒氣沖沖一腳踢開我的房門。我正在打坐,故意不睜眼看他。
“你到底想如何。”他冷聲說。的
我裝做沒聽見,依舊是原來的樣子。
“兩天不喝藥,就為了離铛?你以為你真可以牽制我嗎?你有我的孩子就能呼風喚雨不成!”
突然脖子上一緊,我微睜開眼睛,看見上雲邪氣的眼,勒住我脖子的手。
“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他手上一緊,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突然他手一松,冷笑道:“也不看看自己,身無長物,戰俘禁脔,憑什麽要這要那!”
“不過,”他轉而邪媚地笑了:“離铛于你倒是很上心,你該不會拿他的命來開玩笑吧?”
我警惕地眯了眯眼睛。
他繼而道:“我最近得日罂給的很大方呢,離铛日日得其仙樂,瘾大過天,從一日一食變成一日三食,差了一刻鐘都不行,生無可歡,死而不甘。你要我放這個瘾君子出來又有何用?他現在一身功夫去了六七成,每日無藥不歡,你以為他還能救你出去嗎?”
我大體有個概念,得日罂,該是和大麻鴉片一樣的毒品,給人雲樂,奪人精氣,偏偏中者成瘾,當日看離铛病發,怕是這得日罂發作起來非給藥不能解。
上雲又笑了:“其實把他放出來也沒什麽,他離不開這個山莊,更離不開得日罂,放在你面前給你當你提醒也是好的,斷了你想逃出去的念頭。”
他轉過來看着我,眼裏帶笑,風韻萬千,輕擊一下手,門外出現歸真濟物小小的身影,兩個孩子雙手齊出,丢進一個人來,小铛五花大綁,口眼被蒙,丢在中堂。
上雲長笑轉身而去:“把他給你就是,你記着,你要是逃,我讓他生不如死。”
我快步走過去,解開小铛的繩索。
手上一松,小铛立刻拿下蒙在面上的黑布。
“清清——”他嘶啞着聲音說。
這一刻淚如泉湧,前後不過三月,我再不是當時的我,不是朱顏,不是浣塵,也不會再是傅清清……
“別哭,清清,別哭,我會救你出去,我會救你出去……”
不,再也沒有人,可以救我……
門外又出現兩個孩子的身影,他們一左一右拉着小铛出了門去,其中一個不知是歸真還是濟物又回轉來對我笑着說:“夫人不用擔心,這孩子就住在夫人隔壁,門主怕夫人閑來寂寞特地給夫人送來解悶。”孩子的笑格外詭異:“你看,門主對你多上心啊。”
從此,小铛被安排在我的側廂住下。
我不知道那天,歸真濟物把小铛拉出去說了什麽,當日小铛最終一個人默默走了進來。走到我下手坐下,仰起頭來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看着他強按心事的小臉,想說什麽卻口不能言。
我張開口,啞聲說:我很好,不用擔心……
小铛愣住:“清清,你的嗓子……”的
一時有點癡,我苦笑一下,微微搖了搖頭。
小铛看着我,大大圓圓的眼睛閃爍不定,愣愣地流下淚來。我伸出手,擦他掉下的淚,啞聲道:不要哭,沒事的。
他伸出手來,雙手握住我手。
“把孩子拿掉好嗎?”小铛看着我,柔聲說。
我垂下眼來,慢慢地卻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
我擡起眼來,看着小铛滿是傷痛的眼,柔柔地笑了:放心,我會救你出去。
小铛呆住。
時間靜淌,天地寧靜地美好,從哪裏爬進來的風吹亂一切人事,屋內的少年趴在女子的膝邊,畫面靜好,如歌如泣,造化登天,次第缤紛,混沌還未開,悲傷早過境,慢慢沉澱下來的只有點可憐的堅持,漫漫九重天,遙遙銀河漢,褪去的羽毛再也長不回,逝去的,就讓它随風而散吧……
你我都知道,有些東西,早已從指縫間不着痕跡地滑落,從歲月的罅隙裏流走,在一眨眼的時間泯滅無蹤……
即使我可以,讓我再以何面目回天山,回竣邺山莊,何況,在我身上的枷鎖早已不是你能理解……
小铛突然伏在我腿上,大聲哭泣起來。
我輕輕拍着他抽搐的後背,一時,天下萬般顏色盡失,我居然可以平靜對待自己的處境。
小铛腫着眼睛望向我,我寬慰地向他展顏:放心,我絕對會救你出去。
小铛用力抓住我的手,一擦眼淚,看着我定定的,他說:“我不走,我留下陪你,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一剎那,落花成冢,水過留殇……
“我留下,和你在一起。”
我留下,與你同在。
不為情,不關恩,不為你是聖女,也不為你是誰的女兒;
不為怨,不關仇,不管過往如何,也不想将來得失萬般;
只為當時你真心以待的笑容,只為你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言語,只為你一揮水袖,一個淡然的側身,眼角一絲淺淺的笑……
翻越千山萬嶺,歷經苦痛煎熬,面前的女子言語盡失,懷着他人的子女,……但是,只要她還在,她還活着,就很好了……
讓混沌依舊,讓造化弄人,讓蒼天無眼,千帆過境,萬般殒落,宙宇迷蒙間突然開出一朵小小的花骨朵,渺小的,毫不起眼的,卻是如此倔強,如此執着,縱萬般瑰麗風景,奇幻絕美成畫,也再沒有什麽可以抹殺這一刻她眼裏的色彩。
我留下,和你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病情有反複,所以不要問偶在寫些什麽,偶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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