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上雲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來過。我與園內其他人以籬笆為界不相往來,日子依舊那麽過,只是每日送藥的換成了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

“嘻,夫人別再這麽看着我了,我是濟物,歸真是我弟弟,和門主一道出門了。”小孩子笑容幹淨,粉嘟嘟的笑臉配上發環上柔和光暈的珍珠扣,怎麽看怎麽像大戶人家的小祖宗。

我端過藥來,慢慢喝着,暗自思量,這歸真濟物向來跟在上雲左右,如今留下濟物來定是奉命看着我了,上雲是門主,各種事務比起易揚來肯定有多不少,如果一直留在這滿春園內才叫奇怪了。

現在外面天主教和竣邺山莊情形如何早已不是我能預料,我從被劫到如今也有些時日,而暗門這潭水到底多深卻還沒來得及摸清楚。亂世天下,我就站在旋渦眼裏。

濟物接過碗來,又道:“門主吩咐了,夫人有什麽需要的只管和我說一聲就是,冷壇主也在莊內,有什麽不适可以随時通傳他來。”

說完端了空碗就出去了。

濟物剛走,小铛就出現在門口,他看着濟物離去的背影側着頭望了很久。

小铛明顯瘦高了不少,幾經變故也少了幾分少年的青澀,多了兩分持重成熟。他拿了一份水梨來,拉着我一起坐到院落中的石桌旁,說是外面太陽好,多曬曬太陽對身體有好處。

小铛自己沒說,我卻從濟物口中知道他這幾日每天起早練武,只是那得日罂實在太過霸道,隐隐還有祛人武功的功效,小铛每每練武總是以憤怒失望告終,濟物說他現在的功夫和暗門內尋常殺手的工夫差不多,所以門主才放心把他安在我身邊。

小铛削好一個水梨,遞到我面前:“吃點吧,對嗓子好。”他柔聲說道。

自從我告訴他我只是暫時失聲,他就每天削梨子,煮琵琶薄荷湯,一個大男孩忙裏忙外的,倒也心甘如饴。

我笑着接過,張口咬了一口。梨子很甜,水分也很豐。

小铛又拿了個梨子開始削,壓着聲音說:“那兩個孩子,小心點,很有古怪。”

我點點頭,早就覺得這兩個孩子不簡單,明明只有十歲不到的模樣,可是卻明顯是上雲的心腹,更離譜的是,在門內似乎無所忌憚,可以對嬌娘冷蕭呼來喚去,汀蘭也要給其三分薄面,加之長随上雲左右,端是奇怪。

小铛又道:“那日我被擒,就是這兩個孩子聯手,劍走娴熟,勁狠老辣,尋常孩子就算打娘胎開始練劍也遠遠練不到如此地步,可謂天賦異禀。其後四面堵殺我托付傳信之人,心思細密,機智過人,尋常大人也遠遠不如,他兩人黃口小兒,齒牙未滿,實在怪異地緊。”

我想了想,伸出手指在桌上淩空寫着:“天主教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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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铛搖了搖頭:“我那日聽聞你落崖,就奔出尋你,費了好大周章才缒繩下去崖底,其人早就摔成一團肉泥,全不可辨,不過我卻發現頭發很有蹊跷,像是用秘術接連起來,細看之下還有接口痕跡,所以懷疑堕崖者乃是假冒。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易揚設的局,在天主教地界內好一陣找,可是那件事後天主教和竣邺山莊都突然停戰,兩家按兵不動。我暗查之下聽聞天主教內有人言天師病重,昏迷不醒,教內一切全是當菲護法在打點。所以又偷偷潛回天山看了一回,聽一個大夫言:天師早年練功出過岔子,這幾日積勞成疾,聖女一亡更牽出了舊傷,這才內傷之下昏迷了過去,過些時日會慢慢轉醒的。而我哥更是日日酒醉,不理其他,所以我便自己尋找,遣人傳信回去說聖女可能還活着。卻不知怎的,被暗門內的人發覺了,一路追殺,最後還是不敵他人被擒了回來。”

小铛與自己這段說地輕描淡寫,實際怎麽一番驚心動魄也不是我能了解的。

我閉着眼睛暗暗思忖:以易揚的性格,肯定不會如此善罷甘休,難怪一直沒有天主教的動靜,原來竟是易揚病重。

如果如那個大夫所言,易揚會過些時日病愈,又會是如何動作?趁邺飛白不理人事一舉拿下竣邺大軍還是先行尋我?小铛能發現古怪那麽易揚肯定也可以,怕就怕暗門吃了教訓已經偷偷把屍首處理好了,不過只要易揚有心,以他的手段察出我還活着也是早晚的事。小铛失蹤,竣邺山莊早晚也會派人來尋他。兩家人馬之力,應該可以找出我來。只是到時誰能先行救我出來就又是另一番算計了。

想到這裏又是心裏一沉,等兩家人馬來救,孩子該是已經出世了吧,我又有何面目去面對任何一邊?

被玷污的女兒,被亵渎的聖女……

我睜開眼,看見小铛憂心重重的眼神,他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沒事的,清清,會沒事的……”

我微微一笑,搖搖頭示意無妨。

不,我不已經沒有路回去,無論是天山還是竣邺山莊,都不再是我的歸途。如果說我還有什麽歸途,那就只有這腹中的孩子,它給我一種奇怪的信念和堅持,我要守衛它,清清可以軟弱,但是我必須強大,不為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腹中骨肉一個微弱的心跳就足以把我支撐起來。

孩子……

這幾日都很平靜,安安穩穩的,如此過了月餘。閑下來的時候,我仔細詢問了小铛關于暗門的一切信息,加之自己所見所聞,大致有個了暗門內部結構的概念。

暗門內是高度集權的管理結構,寶塔式權利分布,門主下分四大總司,總司下分八大分壇:金戈,鐵馬,鐮刀,利劍,寶盾,彎弓,毒镖,神箭。每個分壇下的殺手再分神,人,鬼三種等級。門主數年前更換為現在的上雲,而後,除已死的千算子離蒿外,其餘總司全部換人。唯一個女總司汀蘭乃上雲的師姐,前幾個月也死在天山斷崖上。另外兩個還全然不知是誰。

八個壇主手下均是将廣糧多,金戈壇壇主平嬌平日最是神出鬼沒,誰能想到竟是僞裝成個妓院老鸨,現在被挑了手筋腳筋廢了壇主一職。新上任的壇主不知何人。

鐵馬壇壇主就是當年叛了天主教的虎頭幫大哥汪大鵬,一直很不得人心,治下不利,不得重用。

鐮刀壇壇主,毒镖壇壇主和利劍壇壇主一直隐而不出,只有傳聞說鐮刀壇壇主是個嗜血妄佞的少年。當日在營帳內有個叫齊埔的男子,上雲說他也是個壇主,只是不知是哪個壇壇主。

彎弓壇壇主方凝,原本是個武林世家的小姐,一把家傳的寶劍“鏽殼”天下聞名,貌美卻十分貪戀榮華富貴,奢侈糜爛,所以在暗門許以重利之下進了暗門,為人清高自傲又非常愛慕虛榮。

寶盾壇壇主冷蕭,醫術出衆,毒術也是無雙,新門主上任後被提拔上來的,人送外號兩面菩薩,既陰險又大度,既行善又做惡,既狂妄又謙虛。

神箭壇壇主離紋是離蒿之子,沒什麽很是突出的地方,心計智謀也遠遠不如其父,不過是沾親帶故而上的位置。

總體而言,因為權利高度集中,暗門內部表面上看并沒有像天主教那樣的激烈內部争鬥,是個較為穩定團結的局面。上雲在知人用人方面也很是擅長,加之前總司離蒿管理得當,暗門內部各壇之間分工均勻,井井有條,十分穩定牢固。所以就算其他總司甚至門主從沒露面,暗門內所有人依然各司其職,絲毫不亂。

只是這種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權利機構,在更深一層恐怕就會比天主教內更加複雜,下級不敢忤逆上級,長久以來定是往兩個極端發展,一是越來越順從,一是越來越抗拒,而衆人對提升的渴望只會越來越大,權利相争也只會越來越激烈,高層之間怕彼此哪一天得以提升會成為自己頂頭上司,一方面會表面修好,一方面會暗裏傾軋。高層與低層之間,低層要盡力表現,讨好上級,同時又要防止因太過突出而被上級故意擠兌,高層要知人善用,做出成效,同時要防止下級逾越而一步登天。關系之微妙,比之天主教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在,兩個總司位缺,幾個壇主不知道又是怎生個光景,但是總司之職反正總有其他總司先行頂上,而引起下面波濤洶湧的,只怕是空出的金戈壇壇主之位。

暗門……是嗎?我卧在院裏的躺椅上,微微眯着眼睛。

“回屋吧,似乎要變天了。”小铛饒過籬笆,走到我身邊說。

我笑了笑,順從地站起來,由他領着回了屋內。

臨窗而坐,我順手撐起窗架,看着蒙蒙的天際。那是什麽方向?可是指向天山。猶記得那時天山上,有女,衣長仗餘,紅衣長發……

“想什麽呢,那麽出神?”小铛端過一盞茶來,輕輕放在我面前。的

我微微搖了搖頭,隔着清茶騰起的氤氲看着小铛溫暖的笑容。“小心,有點燙。”他動了動茶盞說,“涼一涼再喝吧。”

我點點頭。

小铛突然撲哧笑了出來,他說:“以前在莊內,有個阿媽炖的老鴨湯特別好喝,每每惹地我們一幫小孩搶來搶去,我雖然跑地快可是力氣小,很不容易得手。有一次真的給我拿到了,但是後面跟了一大堆兄弟姐妹狂追不舍,我就直接仰着脖子灌進去了,沒想到,鴨子湯上沒冒煙,卻不是因為不燙的原因而是因為最上面是一層鴨子油的原因,當時把我燙了個滿嘴冒泡,養了一個月這才好。”

我也笑了,伸手在桌上寫着:果然很貪。

小铛笑道:“是是是,我很貪,我就像貔貅一樣,只進不出!”

兩個人笑作一團。

小铛伸出手來,隔着茶案輕輕握住我的手。

一絲愕然,擡頭小铛睜着圓圓的眼睛:“清清,有時我會想,你如果不是聖女,而只是莊主的女兒,一起在莊內長大,從小和我一起玩耍,一起跟先生學字,一起練武,一起吃飯……那麽現在又該是怎麽一番光景啊。”

我看着他,他瞥開眼睛看着窗外:“其實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你已經是聖女了,永遠也不可能,就算是在‘如果’裏面,你眼裏的人也只是我哥而已……不過,像現在這樣我也是很滿足的了……以前一直覺得千湄很傻,沒想到自己會比她更傻……”

我聽着心裏感慨,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小铛回過頭來,輕輕展顏:“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麽我都陪着你,我知道你不想回天山了,也不想再去見我哥,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最後去哪兒,我都陪着你。”

陰霾的天空烏雲翻滾,一絲風也沒有,我隐隐覺得關節開始痛了,更痛的,卻是心……

為什麽,小铛……

“換個位置吧,臨窗潮氣大,你去床上躺會兒,我去找人弄藥。”

夜晚,小铛左叮咛右囑咐地離開了,我卻輾轉反側不得眠,好不容易撐着身子坐起來,聽着雷電交加和雨水沖刷屋頂的聲音。

門突然被打開,一人帶着蓑衣鬥笠,雨水順着邊角直流到地上。

上雲回來了?

他拿下鬥笠,出現一張半衰的臉,鼻頭微紅,濡濕的兩鬓白發叢生,一身雨水潮濕之氣。

見面之下,兩人都愣住。

閻王劫?!芷蒲谷的半仙怎麽來這裏?

好半天,先生才回過神來,指着我對身後的人說:“是她?”

陰影中,慢慢顯出上雲冷酷的容貌,面無表情:“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抽地偶無法更新,所以今天一大早來更。

皮皮媽大人:堅信易揚同學遲早會出場的,具體在幾章以後偶也說不準(主要是寫作水平有限……)等暗門劇情完了就差不多了吧。

至于虐戀情深……冷汗冷汗……偶是寫言情的啦……

番外:離铛的一天

天還沒亮,醒了,練武。

力氣不如從前,速度不如從前,體力尤其不如從前。運轉不靈,身手遲鈍,越練越煩。

一套蟠蛟流雲身法練到一半就練不下去了,氣呼呼回到房內,氣到發狂,看到桌子上的茶壺茶杯真想把他們砸個稀爛,想起某人還在隔壁安睡,放棄。

小憩片刻,突然藥瘾開始有發作的跡象,又是在這剛剛好的時候,那個童子推門進來,掏了個小瓷瓶放在桌子上。自從暗門門主把自己從地牢放出來後就再沒見到過人,然後每天一早藥隐犯的時候濟物會過來給今天的藥。

小童子站在桌邊,不陰不陽地笑道:“流華小廳的荛娘子傷地還真重呢。”的

心裏咯噔一下,籬笆花架外,美人衆多,表面上不相往來,實際上所有美人對新進來的某人可以說是忌憚遠大于好奇,不單是因為住單獨的小屋更是因為獨一無二的待遇,聽聞籬笆院內的人有了身孕,美人之中該掀起何等風浪自不用多言。

荛落尤其甚。貌美,無腦。

不知受誰挑撥,數次在籬笆之後對某人冷嘲熱諷。某人或有聽聞,一笑置之,不予理睬。前些日子荛落腦子發昏,居然意欲在某人藥裏坐手腳,不過自然逃不過濟物的眼裏去。

濟物故意漏風出來,雖然知道是他意在借自己之手對荛落假以顏色,還是氣不過給了荛落點教訓,濟物礙着身份不好對門主的床侍如何,于自己,卻可以不管那麽多。

哼了一聲,把小瓷瓶拿過來,拔下塞子,倒出幾個藥丸來,這是一天的分量,不可全部吃完。

濟物又笑道:“荛娘子自己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不過不知怎麽摔地很重,腿骨斷了。”

不答。

小孩無所謂地聳聳肩:“算了,你平日自己走路也小心些就行了,現在下人不好使,地面老是打掃不幹淨。”

面上冷淡,心裏對他嗤之以鼻,自己心裏明心知肚明,院子裏要喬裝個下人沒你默許能行嗎?

小孩又道:“藥煎好了。”

點點頭,跟他出去取了藥來,自己先喝了小口驗藥。

過一會兒,一切正常,藥也不燙了,端去隔壁。

某人剛洗漱完,正打算吃早膳。拉着她先把藥喝了。

上午又去練功,某人打坐。然後一起吃午膳。下午某人在院落小睡,不想驚動,搬了凳子坐在她旁邊。

看她睡着的容顏,病态的面容好不容易有了點血色,睫毛卷卷的,陽光在其上舞動,跳躍,秋高氣爽,這一刻成了誰的永恒?

某人醒了。

倒了杯茶遞過去,某人接過,輕輕笑着。

晚膳前試藥,喝了一小口皺了下眉頭,拉住濟物說:“能不能加點川貝琵琶。或是蜂蜜紅糖?”這藥怎麽每天都這麽苦,某人一天喝三次,眼見着飯量都消了下去。

濟物道:“今兒先這樣吧,回頭我問問冷蕭,看能不能加。”

點點頭。

某人似乎愛吃甜食。

晚膳後端了盤水果去,邊削梨子邊和某人聊天。其實只有一個人說,一個人聽。

當唾沫橫飛說了好大一堆,某人靜靜聽着,目光清澈,微微含笑,溫宛而高貴。不由地有點癡了。

雖然是女子,依然比大多數男子都更堅韌。

如此變故之後依然清澈如初,獨善其身是種很了不起的堅定不是嗎?

不過是看似柔弱,外表冷清,真正的美好,一旦觸及,再也放不下,再見其他繁華似錦,也不過眼前一陣浮華而已。

突然發現某人瞄着桌臺一角的黃燭。

某人伸手把燭臺拿了過來,有意無意微微傾側,黃燭掉下一滴燭淚來。的

心裏正在奇怪,卻見某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然後笑着搖搖頭把燭臺放回去。

扮成下人,在荛落的鞋底點了蠟,荛落又沒有武功,那就難免……

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沒想到會那麽嚴重……”其實很納悶,某人到底怎麽發現的……

某人不言,只是眼裏笑意更甚,微微搖了搖頭。

第一次見某人之時也故意想用她最碰不得的冷水整治理她,那時其實是潛意識裏在為千湄報不平,誰會想到她也不知怎麽,就會發覺……突然覺得某人一直都在把自己當個孩子,想了半天,終于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像小孩子?”

某人一愣,趕快搖頭。

不覺得有點洩氣,“真是的……”

想了一想,這麽問也挺幼稚的,更是洩氣。終于決定改變話題。

“這個梨子應該是天主教地界更裏面才産的,這個暗門還真是邪氣,吃梨都要天主教地界內的。雖然這重湘梨水多味甜肉細,不過極難保存,真不知道他們怎麽運過來的……你吃這個吧,這個大些,水也重些。”

某人乖乖接了過去,咬了一口,細細品着。

“這天眼見地變涼了,明天叫人幫你加的被褥吧,晚上夜冷,小心別受了寒。”

想了一想,覺得有點好笑,問某人:“覺不覺得我現在特像個老媽子?”

某人聽着,淺淺地笑着……

作者有話要說:

在網吧裏打字感覺真是……不爽,旁坐的人看我開,一直用很詭異的眼神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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