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2)

門的日子,而因為我們的病,爹爹只得把我們的婚事都退了,告訴女方說我們病了,過不多時,我的新娘,就成了別人的妻子。她那日成親我混在人群中去觀了禮,她長地比我高出太多,穿着明黃色的禮服,留着齊眉的劉海,漆黑的大眼睛滿是嬌羞,規規矩矩給自己夫君上茶。我邊流淚邊奔了出去,站在她身邊的本應是我啊,是我啊……

也就是在那一年,爹終于放棄了醫者,轉而向神明仙道一類的求助。法事無數,依然無用,爹爹開始慢慢絕望,我們卻還是十歲的模樣。

終于有一天一個卦師結束了這一切,這個卦師對爹說:這兩個孩子不是凡物,邪生雙昧,善不獨存。這本是地下九重,閻王座下的兩個厲鬼,趁閻王過天劫而偷偷溜了出來,無奈身上戾氣太重,所以無法承受成人之陽重,以小兒之姿長存,禍害天地,萬萬留不得。一旦其長成,再無人可将其制服,父母同胞,首當其害。那時大娘二娘三娘一一先後辭世,爹爹因為年邁而身體每況愈下,聯想我兄弟二人昔日對姨娘阿姊所作所為,信以為真。

昔日慈祥的爹爹看我們的,再也不是疼愛的眼神。是惡毒,鄙視,仇恨的目光。因為愛之深,所以恨之切。爹對我們的愛,突然全部轉變成了恨。他恨我們克死姨母,恨我拖累全家,恨我們恩将仇報。他說,我們背叛了他。爹拿起刀砍向我們的時候,我們楞在那裏不知所措,那是爹爹,那是我們的爹爹啊!!

最愛我們的爹爹要殺我們!!

看看周圍,八個姨娘厭惡的表情,幾個姊姊欲食之而後快的眼神,紅了眼的爹爹,我看向娘親,但她只是轉過頭去。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原來……

我們,從天賜的寶貝,到可憐的病童,然後,到轉世的惡魔……的

我們沒有死,我們逃了,得益于我們親愛的父親十餘年的武功傳教。

父親是總司,他發動了無數的人來追殺我們,父親啊!他無盡的愛就這麽迅速地變成了無窮的殺意!

我們逃進了深山,過起了嗜毛飲血的生活。無數次,每當我想起父親那一雙殺紅了的眼,就仿佛身處寒窖。我們不敢出去。

然後,歲月枯容,花開花落。

上雲找到我們,他說:“你們爹爹老死了,現在的總司是你們二姐,跟我走吧,我需要你們。”

我們不知道我們在深山裏到底呆了多久,時間于我們是無意義的沙漏。

沒人願意接近我們,沒人愛我們,沒人需要我們,我們是來自地下的惡魔,我們是不幸的征兆。

上雲無所謂地聳聳肩,“聽說八老頭子把他一生絕學都傳給你們了,你們可以跟着我,幫我當上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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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們是惡魔轉世。”

上雲笑道:“是嗎?那我們是同類了。”的

他說我們父親死了,我們跟着他出來了,那時他只有十來歲,外表看上去幾乎和我們差不多大。

出來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的新娘。

上雲陪我一起去了。

她看上去快有四十歲了,微微發福的身子和眼角細細的皺紋都在昭示着時間從她身上流過的痕跡。院子裏突然沖進兩個孩子,都幾乎和我差不多的外表。的

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人都但求長生不老,而一旦成真卻成了永恒的噩夢。人們一天天成長,一天天老去,而我卻一直一直留在了我的十歲。我本應該,和她一起成長,和她一起老去,和她生兒育女,和她枯骨共眠……

然後,進來的,她的夫,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溫柔地笑。

我忍不住,終于跳了出去。

她認出我了,我一陣高興。但是,為何她的表情開始凝固,面部開始扭曲,她驚呼:“他是那個孩子!!那個八家的惡魔!!”

她的夫臉色鐵青,提了劍刺過來。我躲閃着,結結巴巴要解釋着。而她,把兩個孩子關在房內,自己也提了劍跟了出來。

我愣住。

天突然開始下起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

我仰天長笑,這才終于清醒。

電光而過,地上不過多了兩具屍體。雨水不斷,在地面彙成紅色的小溪。我仰着頭,任雨水沖刷面龐,淚水,雨水,淚水,雨水,淚水,雨水……

房門被踹開,上雲一邊擦拭匕首上的血漬一邊面無表情地說:“該回去了,這可耽誤了不少時候。”

我們跟了上雲,他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們是惡魔後依然等同待之的人,甚至待我們更是親近。我們是他最近的侍随,不同于其他人,他對我們完全不設防備。暗門之內,我們僅他一人之下而已。

上雲坐上門主的位置,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主要高層全部換人。我們之前還活着的姨娘阿姊全部被殺,這樣就沒人知道我們的來歷,也沒人知道,上雲到底是用了怎樣的手段當上了門主——他殺的,是他的師伯全家……

我可以體會上雲恨天主教,就如我恨我的爹爹一般。

他說的對,我們是同類。

上雲從很早就開始收集關于天師,護法,以及聖女的任何消息。後來,上雲的師姊——籽蔓——順利潛入了天山,關于聖女的消息突然多了起來。她及芨了,她生病了,她生氣了,她喜歡上天師了……上雲聽着,總是笑得很殘忍,如此數年。

那個男子駕着有她的馬車消失在夜色中,上雲一擦嘴角的血漬站了起來。我和弟從黑暗中跳了出來。

上雲道:“怎麽?”

“适才那人似乎不是天主教中人?”

上雲皺了皺眉頭:“什麽?那他是誰?”

“似乎是現在風頭很盛的朝暮公子!”

上雲哼了一聲,道:“易揚向我催人催地緊,怎麽突然跳出這麽個事兒來!告訴方凝,讓她譴人處理一下。”的

“是。”

“那個聖女,”上雲沉思着,勾起一絲莫測的笑容,“倒是有趣的緊,和師姊之前說的大不一樣。”

我瞟了眼馬車離去的方向,天主教聖女,真不知是個什麽模樣,天下第一顏?

至此,門主也再沒提過什麽其它。

那個女子被虜了來,扔進了問芳園。從聖女到妓女,尋常女子會如何呢?哦,對了,她不是尋常女子,第一眼看見就知道她不是。她一個人站在黑夜的轅道上,厲聲喝問是誰,月光忽然撒下,她聖潔不可侵犯的容顏,她清冽洌像作古的烈酒的眼神,強自挺直的腰杆,就是她了。

從問芳園出來,一切如常。

門主還是冷靜的樣子,只是我有感覺,門主開始越來越急噪不安。一個月不到,一天夜裏,上雲推門而出,不理房內數個美人連連的挽留。他獨自走到院子中,仰起頭來看着月亮,靜靜的,半散的衣服,一頭白發,像頭孤獨的夜狼。

“濟物。”突然他說。的

“是。”

“備車。”

我和弟對望一眼,心裏大惑,誰知這還只是個開始。

他把朱顏接了出來,這和他之前的計劃完全不同,他是想折辱她的,所以才讓齊埔進了她的馬車,而他又馬上後悔了,找了個理由讓我把齊埔又抓了出來。我突然開始意識到,這個女子于他,真的只是仇恨的發洩品嗎?

而仇恨的背面又該是什麽呢?

我拉着弟,認真道:“這個女子我們得上一下心。”

弟撇撇嘴道:“我不喜歡她。”

我點點頭:“我也不喜歡她,可是沒辦法,門主喜歡。”

他道:“她命好,居然能懷上門主的孩子。”

我道:“我覺得這裏面沒那麽簡單,她沒那麽簡單,門主也沒那麽簡單。”

他聳肩:“那我們能怎麽辦?”的

我道:“她有門主的孩子,,這個孩子對門主可是可遇不可求,很有肯能是門主唯一一個孩子。一旦是個男孩就肯定是少門主,那麽那時,她不就成了……”

他皺皺眉:“我們親手抓了她,又親手抓了離铛,看她那麽在意離铛,那我們……可能嗎?”

我道:“離铛不是被種了得日罂嗎,我們就投其所好好了。”

弟聽着,緩緩點了點頭。

我記得那日上雲冷着臉叫人去煎了滑胎了藥,當時我心裏咯噔了一下,那女子懷中的的确是上雲的孩子啊,我親自去求證了随行的人和問芳園的人,她沒接過任何客,沒被其他任何人碰過,只能是上雲的孩子呢,轉而一想,馬上又明白上雲為什麽這麽做,這也是個,不被祝福的孩子呢……

上雲親自端了藥進去,當日是弟在門前候着,弟回來說,朱顏沒有喝藥,她要要那個孩子。我聽着覺得不妙,趕忙問道:“那門主呢?”

弟猶豫一下,告訴我,上雲從門內出來,靠着門板站着,靜靜的,沒有表情的,也不說話也不動,就那麽站了好久。弟在一旁看着心裏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卻也不敢多言。

第二天,門主從朱顏屋子裏出來後就命我叫冷蕭連夜趕來,他還是冷冷的,沒有心肝一般。當時我還在想,門主對她,也不過只是念及她獨子中的孩子而已。

很快,我知道,我錯了。

朱顏在籬笆花牆的另一面午休,上雲站在籬笆的另一面,透過花牆的罅隙癡癡地看着。

午後脆弱的陽光在朱顏睫毛間跳躍,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地稀薄,淺睡的朱顏臉上沒有的戒備顯地一臉無辜。她不輕不重地呼吸着,朦胧中,下意識地動了動手,護在肚子上。

上雲看着,眼裏突然冒出一點點的溫柔,然後這麽小小一點慢慢溢出來,裝了滿滿一眼。

我上前一步,用極低的聲音說:“既然如此,為何不進去看她?”

上雲微一沉吟,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隔天,上雲帶走歸真,回來時,帶來了閻王劫。

一路曲折,總算來到芷蒲谷,那小老兒一路工夫枉費,直氣地吹胡子瞪眼。

當夜,小老兒在他一堆成山的醫書中翻找不休,上雲派人守好後獨自坐在屋後的草坪上。

我和弟遠遠地看着,看天邊的四角下垂的蒼穹将上雲的身影襯地格外孤寂。

我問弟:“過不過去?”

弟搖搖頭:“反正無用。”

我想了想,又說:“門主明明在乎的要死,為什麽不對夫人說呢?夫人哪裏知道門主的這份心哪?”

弟嘆口氣:“哥你明知故問。”

我不語。的

朱顏恨極了上雲,但與上雲恨天主教卻完全不同。

上雲對她的情誼只會被她高高舉起來,當成上雲頭頂的鞭子。

小老兒突然沖了出來,大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上雲站了起身,從容地走了過來,那小老兒一把拉住上雲,激動地說:“我就記得有這麽個法子,果不其然,果不其然!!”我看了一眼小老兒手中竹簡裝訂的醫書,心裏暗暗乍舌,這小老兒還真了得。

這個兇胎扶正的古法很是複雜,可是小老兒說沒有問題,唯一麻煩的,是其中幾味藥材,因為書籍太過古舊,這幾味藥材已經許久不見人世了。

“這……可有替代?”上雲問道。

小老兒也很是為難:“這可是唯一的法子……”突然小老兒眼中光芒一閃:“早年我在江湖上走動的時候,曾經在萬毒世家盤桓過數日,和主夫人切磋醫術,她家世代行醫,後園種了一大片稀世藥材,似乎就有這幾味。”

上雲眼睛一亮。

“不過這主夫人脾氣喜怒無常,”小老兒愁雲又上,“當初我想要其中一味草藥,求了她三天也不願給我,說是祖宗留下的,不敢輕易有損。”

上雲沉思片刻,沉聲道:“行與不行,總要試過才知道,收拾東西上路吧。”

剛出芷蒲谷,上雲就給我道密令。

“拿我的令牌去,讓利劍和鐮刀兩壇帶齊人馬去明晖河畔,通知阮家,驅狼群來助。”

我大驚,明晖河畔就是萬毒世家莊園所在,忙道:“門主,萬毒世家雖然人丁不旺,可是周遭百裏皆毒,強行攻打只怕傷亡巨大。”

上雲哼了一聲,道:“所以會讓阮家出面幫忙。”

“可萬毒世家數代名醫,受其恩惠的門派不少,這麽做開罪門派實在太多,萬一他們再群起而攻之又如何應對?天主教的天師似乎也是近來轉醒,開始着手教務,竣邺山莊那邊雖然還未得消息可也不是好相與的。這是大動幹戈實在不妥。”

上雲道:“我怎會不知這些,先禮後兵,這也是最後的無奈之舉。”隔了隔,又嘆道:“此時正當是養兵蓄銳之時,如此損兵之事,實非我所願啊……行了,去吧。”

我自知此刻的上雲主意已定,多說無用,只得領了令牌而去。

悠悠空塵,忽忽海漚。

我沒有記數我到底活了多少個年頭,光陰過隙駒,綠鬓成皓首,無數的時間裏,我一直想不清楚,恨的背面到底是什麽,愛的背面又究竟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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