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2)
眼軟榻上的木月隐,道:“算了,把孩子拿來。”
“是。”
蘇沩單手抱着孩子,那個孩子不哭也不鬧,只是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這個細眉細眼的人。
蘇沩看着他,笑道:“你個小牲口,如果知道自己母親也是自己父親的母親,不知道會做何感想。”蘇沩看了孩子一會兒,最終收起笑容。
“接溱。”蘇沩說。
“在。”啊~~~~神出鬼沒的暗衛又出現了~~~~~~~
“随便找個地方把他扔了,他若能活下來,那就是天意。”蘇沩說。
“是。”接過孩子,神出鬼沒的暗衛消失了……
蘇沩走近軟榻,看着木月隐熟睡的容顏,細長的眼睛微微彎起來,他輕輕的聲音別人聽不見,可難不到石頭我,他輕聲在說:“聽你的,給銷金家留條血脈……”
木月隐睡醒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柔着眼睛坐起來,睡眼惺忪,分外誘人。
他環視四周,沒看到人影,只看到他身上流雲圖騰的外袍滑落。木月隐看着外袍,微微出了會兒神,便起身把外袍疊好,放在一旁。
木月隐站起來,隐隐聽到窗外的響動,遂輕輕走到窗前,撐開一條小縫偷偷看去。
我雖然幾番變故,又被這石頭的外衣束縛,可是透物曉鄰這點能力還是有的。(僅限于一定範圍內,雖然是四維透視,可是畢竟被削弱了很多,距離太遠的就模糊了)
蘇沩在卧房外的花叢間練劍。手持一把青銅短劍,時而行雲流水,時而驟雨疾風,寬大的袖袍盛滿熏風,四面碎葉和花瓣或有零星起舞,蘇沩的白衣穿梭其間,是舞劍?是采花?細長的眼睛随劍尖轉動,劍走輕盈,流光飛轉,蘇沩也算是天下罕見的奇男子了……
木月隐靜靜撐着窗子的縫隙看着,鴿子灰的目光那麽綿長而深遠,似在想什麽,有似只是這麽看着,他一邊臉上猶殘留着剛睡醒的印痕,面上的神色很是安詳,如此的安詳,我之前只在很老很老的老人身上有看到過,木月隐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怎麽會,有如此滄桑的安詳?
蘇沩走完一路劍,收息斂氣,飛舞的碎葉飛花落定,他沒好氣的打斷這個如詩的畫面:“偷看夠了?這次又學了幾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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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木月隐笑着把窗戶完全撐開,笑眯眯的對窗外的蘇沩說,“累了吧?來喝杯茶。”說着往旁邊讓了讓。
蘇沩縱身一躍,潇潇灑灑落進屋子。
木月隐拿起屋子正中圓桌上的青瓷茶杯,斟了一杯雙手遞給蘇沩,笑着說道:“原以為你當了天師,功夫會丢下,哪裏知道你蘇沩果然不是凡人,天主教這麽多事,你的武功還能不進反退。我若能有你一半資質,當年也不會老被爹爹說教了。”
蘇沩接過茶,淺淺抿了一口。
木月隐看着蘇沩,繼續道:“我還記得當年你的《婆偈心法》才剛有小成,就已經能橫掃千人了,今非昔比,除了你師門的幾個師兄弟,當年世上估計沒人能勝你了吧?”
蘇沩放下茶杯,淡淡說道:“世界之大,奇人輩出,不光天主教,幾個小門派裏也有不少能人。”
木月隐嬉笑道:“若別人勝你,定是你沒出全力。真能靠實力贏你的,普天之下有幾人,數指頭都能數出來……若要真打,他人沒有你謀算,最後定還是你贏。”
蘇沩斜着他長長的眼,帶着笑意說:“你這算不算口蜜腹劍?滿口奉承,又想求什麽?”
木月隐眼睛一轉,笑地更加迷人,道:“想你我兄弟的交情,我若真有什麽事找你,還用求嗎?”
蘇沩嘴角一鈎,道:“別下什麽套子了,莨菪山的庫房又告罄了嗎?”
木月隐眨眨眼睛,委屈的說:“我在你眼裏難道就只會伸手要銀子嗎……”
蘇沩似笑非笑地睨着木月隐,那表情在問:難道不是嗎?
木月隐略為尴尬了一下,随即又皮厚的笑道:“這樣的,我們家木曉今年要滿九歲了,我本家的功夫本來就練的不好,前幾年一些皮毛表面工夫還能湊合,而今也是時候學內功了,所以想來央你指點幾招。”
蘇沩笑了一下,道:“非我師門,怎可學我內功?”
木月隐趕忙道:“讓他拜你為師就是了。”
蘇沩拂袖道:“我天主教的事情成堆,哪裏來的時間授徒?你另請高明吧。”
“只是請你指點一下,就算看在兄弟我的面子上?”
“你家木曉要是和你一樣是個油嘴滑舌,投機取巧的性子,內功之類不學也罷。”
“才不是呢!”木月隐有些急,争辯道:“我們家木曉聰慧的緊……”
“再聰慧也不收,你死了這條心吧。”蘇沩說着,抓着木月隐的手往外面拖。
木月隐真急了,叫道:“蘇沩!你若是見了我們家木曉肯定也會喜歡的,你……”
“長着和你一樣招麻煩的臉,我怎麽可能喜歡?”蘇沩哼道,重重地把木月隐關在外面。
“唉……”隔着門,蘇沩聽不到木月隐一聲低低的嘆息。只見鴿子灰的眼睛在門關上個剎那收起了單純,沉重而複雜的看着關上的紅木門。木月隐美麗的臉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他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終于轉身離去。門內的蘇沩坐在剛才木月隐睡着的軟榻上,輕輕阖目,連呼吸都綿長起來。
“天師。”一個侍者敲門,蘇沩甩了下袖子,門開了。紅衣走進來,行一禮,說道:“探察無誤,蕊兮果然是有了身孕,不過她自己似乎還不知道。”
蘇沩面色一冷,低聲問道:“是木公子的……”
“是。”
蘇沩面色更是冰冷。
侍者打了冷顫,小聲說:“那,天師,可要護送她回莨菪山?”
蘇沩掃了他一眼,道:“不用,一旁看着就好了。”
“是。”
“對了,”蘇沩叫住轉身要走的侍者,随口吩咐道:“叫天寶殿的人去接手一下木公子押來的貨物,查仔細點,慢慢查。”
蘇沩特地咬重了“慢慢”兩個字。
侍者頭也不擡,答道:“屬下領會得。”
蘇沩滿意的點點頭。
日子還是這麽過。
木月隐每天來三次,雷打不動。對蘇沩軟磨硬泡求他收徒,每次都已被轟出門收場。美人恒心不小,依舊天天來,蘇沩倒是樂在其中。
過了幾日,侍者來報,蕊兮終于負氣出走了。蘇沩聽着,漫不經心的表示知道了。
又過了兩日,又有來報,說在客棧接應的人回話,蕊兮在他之前,被一個女子接走了。蘇沩微愣,仔細詢問了女子的樣貌,侍者卻知道的不是很詳盡,只能描述個大概。
“天師,可要去救她出來?”侍者問。
“……算了,不用去管她了,叫暗衛都回來吧。”蘇沩說。
“是。”侍者站了一會兒,看蘇沩沒什麽其它吩咐,就悄聲退下了。
蘇沩依舊有一搭沒一搭的随手翻着文書,翻着翻着,就停下了,半晌,他輕輕嘆了口氣,唇邊細微的聲音是其他所有人都不聽到的:
“閻王劫的易容術再怎麽了得,可人的姿态習慣也是改不了的……華焰,你要蕊兮幹什麽……”
蘇沩又看了會兒文碟,起身走了出去。
我在桌子上躺了好一會兒,蘇沩一直沒回來。啊,以前萬萬年的歲月都沒覺得無聊,現在單獨在房子裏待一會兒,居然覺得……有什麽在心裏空空的,恩,我正在大踏步走向人類一種叫“感情”的東西嗎?用知覺在天測殿裏搜了一遍,終于在天測殿一的很小的偏房裏找到了蘇沩。
因為離我有點遠,感知不是那麽真切,房間很小,很暗,蘇沩盤腿坐在一個團蒲上,面前煙霧缭繞着的是無數的牌位,一個接一個,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黑暗處。灰塵,香鼎,團蒲,牌位,靜谧,這個就是這個小房間的全部。
在蘇沩正對面,放着一個最新的牌位,其上“華焰”兩個大字還是鮮豔的紅色。
蘇沩看着牌位,一動也不動。
我又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正要轉移視線,忽然聽到蘇沩說:“行了,憋那麽久,不累嗎?”
放着香鼎的桌下突然傳出兩聲噴嚏,然後木月隐帶着有些尴尬的笑容掀開桌布鑽了出來。
“坐吧。”蘇沩也不問什麽其他,随手牽過一個團蒲,放在身旁。
木月隐又笑了一下,乖乖盤腿坐了上去。看着面前的牌位,眼睛微微有些發直,可是蘇沩沒有看他,所以也沒看到他的表情。
兩個人看着面前的牌位,都沉默不語,各自想着心事。
我突然很好奇,“華焰”到底是誰??蘇沩今天的表現已經夠讓我驚訝的了,而木月隐居然也一反常态深沉起來了?他不是一向腦袋少根弦的嗎?
啊,難道華焰……是這兩人的老婆不成?
恩……不對,那他倆就該是情敵,情敵有這麽鐵的嗎?莫非是他倆的娘?他倆的女兒?他倆的寵物……
我還在胡思亂想,木月隐就開口,輕輕的問:“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聖女的牌位都供在天測殿?”
隔了很久,蘇沩才說:“因為最初的聖女是當時天師的妻子,以後數代,聖女委身天師的,也很多。”
木月隐“哦”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兩人這麽坐着,“華焰”兩個字映在四只眼睛裏,迷離而深刻。
過了好久,木月隐站起來理理衣衫說:“餓了,吃東西去了。”
蘇沩沒說話。
木月隐提步走去,出了門回頭一看,一襲青衫的人背挺的很直,靜靜坐在那裏,寬大的衣擺和袖袍連連卷卷的撒在地上,泛着無聲卻溫柔的波浪。
木月隐忍不住,終于說道:“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節哀吧。”
蘇沩沒有動,木月隐垂下眼來,快步離去。木月隐奔出很遠,終于停了下來,垂着眼睛,深深長呼吸着,忽而自嘲道:“天下人都知道蘇沩是個情種,難道你不知嗎?”
而屋子裏的蘇沩,過了許久,終于輕輕嘆了口氣,對着那個牌位道:“華焰,你若能恨,那就恨吧……”
盡管很拖沓,但是數天後,貨物終于清理好了,木月隐明日告辭。
晚上,木月隐又來找蘇沩喝酒,兩人依舊談笑生風,未已,木月隐提出下棋,輸了的人答應贏了的人一個要求。
然後兩人擺開棋盤殺了出來。蘇沩吃盡了西南和西北角,中央腹地也穩操勝券,木月隐只能在東北角苦苦掙紮,又過了幾子,中央局面出現空隙,木月隐當下搶斷,誰料正中蘇沩下懷,幾個起落,把木月隐正中的兵力吃幹抹淨了。
木月隐一摔棋子道:“不下了!”
蘇沩斜着眼睛笑道:“怎麽了?”
木月隐氣鼓鼓的說:“以往下棋,你就算不是故意輸給我也好歹是個平手,怎麽今天就這麽不饒人?”
蘇沩笑:“哦,你也知道以前是我讓你啊。”
木月隐“哼”了一聲,表情還是氣氣的。
蘇沩道:“剛才那個約是怎麽說的來着?”
木月隐沒好氣的說:“好,你說吧!”
蘇沩笑,灑脫而優雅:“什麽都可以?”
“什麽。”木月隐開始警惕起來,隐隐覺得自己着道了。
“哦,這樣啊。”蘇沩細長的眼睛掃來掃去的,活像一只大狐貍。
“恩……你……你想幹什麽。”
可憐的小月隐,俺同情你……
“收你兒子為徒。”蘇沩淡淡說道。
木月隐一呆,表情僵持着看着蘇沩,後者好笑地看着他的反映,嘴角鈎起一個模糊而高深的弧度。
“嗷嗚~~~~~”木月隐突然一聲嚎叫,撲了過來,“蘇沩你太夠爺們了!”
蘇沩伸手推開他,道:“別黏糊我,你肚子裏那點小算盤我還不知道嗎?”
木月隐嬉笑着又坐了回去,伸手厚顏道:“拿來。”
“什麽?”
“師門信物!”有人理直氣壯。
“哼,我還沒喝到敬茶呢,倒先要我掏腰包?”
“莨菪山到此路途遙遠,我家木曉又不喜出遠門,沒見過面的師父當然要要些憑證啦!”
“哼,我早就說過,反正你們莨菪山上上下下幾百口人都是我在養活,幹脆都搬來天山,就你不肯。”
“我家福威镖局幾代的家産都在莨菪山,連祖墳也都在山下,叫我如何放地下?”越來越理直氣壯了……
“這個時候就成孝子了?當年不知道誰把你爹氣到卧病的。”
“呀,你跑什麽話題!信物!信物!……恩,我一直覺得你卧房那把潭淵古劍不錯……”
“就它了!”蘇沩随手拿起我,毫不猶豫塞給木月隐。
木月隐一愣,馬上塞回來:“你就拿個破硯臺消遣我!哪有這麽對你的愛徒的!”
“這可是‘奉天神石’刻的硯臺,普天之下就這麽一件,要多珍貴有多珍貴,區區潭淵古劍,算個什麽……”
“嗷嗚~~蘇沩你太不厚道了……”
……
……木月隐耍了半天賴皮,最後終于又被蘇沩轟了出去。
木月隐捧着我,慢慢回到了住處,門內,一個嚴肅的老者掌燈坐在屋內。
老者背挺的很直,穿着管家服飾,五十上下的樣子。
“任叔,我說過,不用等我回來的。”木月隐笑了笑說。
“雖然少主子和天師交情頗深,可是天師畢竟是天師。”
木月隐歪着頭笑了:“任叔老糊塗了,這裏畢竟是天山,有什麽的?”
那個任叔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我,道:“這個是……”
木月隐嘆了聲,道:“蘇沩給的,信物……”
任叔的眼光有點懷疑,有什麽好懷疑的!灑家可是萬年的意識體,不比那些黃金白銀來的差吧!!
“呵呵,”木月隐笑了,“看不出來吧,這可是靈家的‘奉天神石’刻出來的……”老管家神色大變,而木月隐接着燭光撫着我笑着,笑着笑着,那絕美的笑容莫名悲傷起來……
回程的路漫漫,木月隐并不着急趕路,一路走走停停。
終于,莨菪山。
人手貨物安頓下來後,木月隐坐在書房,旁邊站着依舊是那個一絲不茍的管家。
木月隐捧着我,鴿子灰的眼裏神色複雜。
老管家叫任柳,從小看着木月隐長大,所以盡管當家的換人了卻依然叫木月隐“少主子”。
任柳在一旁站着,輕輕嘆了口氣。
木月隐說:“去叫小少爺來吧。”
任柳忍不住說道:“這東西可是禍不是福,不說靈家,要是讓其他任何一個人知道‘奉天神石’在莨菪山,都是我們的浩劫啊。”
木月隐微笑,笑容帶着苦澀:“是啊,蘇沩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少主子……”
“我原是想為木曉求個護身符,伴君如伴虎,此刻我與蘇沩兄弟相稱,他日也許我就身首異處了,若真有那日,我只盼蘇沩能念在師徒的名義上饒木曉一命……呵呵,”木月隐笑,“卻沒想到是這樣……看來以後,更是和天主教脫不了關系了,不然一個‘奉天神石’就夠要我們整個莨菪山上人的性命了……行了,叫木曉來吧。”
“是。”任管家退了出去,木月隐依然撫着我,鴿子灰的目光成了悠遠,我想我果然還不到人的境界,因為我真的分辨不出來他的眼裏流淌的是什麽。
他低低嘆息,好聽的聲音喃喃道:“蘇沩啊……我們怎麽成了這樣……”
“阿月,你回來了?”清脆的聲音傳來,門口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
木月隐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又變成燦爛而妩媚的笑顏,他起身伸手想去抱來人,歡呼道:“阿曉,出門這麽久可想死我了?你想我了沒有!”
來人一把推開張牙舞爪的某人,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他大聲說:“爹爹!娘又出走了你知不知道!”
我從對蘇沩和木月隐之前複雜關系的猜測中回過神來,向那個小人兒伸去感知的觸角。
以後很長的時間,我都在想,也許,我穿越漫長的時間,從遠古的洪荒到時間的夾層,就是為在這個點上碰到他。碰到那個最幹淨的鴿子灰,純粹,完整。然後以前所有時間的厚度都飛逝而去,三維四維都變的稀薄,我遇見他,在無數界裏面,我在量子化的人群中,終于等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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