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你究竟想幹什麽?”主系統佝偻着身子怒道:“15-3,別忘了你也是我們的一部分。你感染了我,快穿事務所的系統全面崩塌了,對博士的事業毫無好處。對我們、我們的家鄉……”

主系統突然哽咽。

一向沒法做出多餘表情也沒法擁有人類聲調起伏的主系統突然間眼底冒汗,那不是淚腺促生的産物,只是些幽藍色的晶片閃爍了下。但他聲音确實,像極了哽咽。

呂嚣詫異地挑眉,認真看了眼這個向來高高在上的主系統。然後,又看了眼張揚。

張揚正勾唇低低地笑。“放心,只是個小病毒,你自己很快就能解決掉的。”

頓了頓,張揚又大手拍打主系統佝偻的肩背。“至于剛才那段遺言,你大可以留着,以後當真灰飛煙滅的時候再對博士說。”

呂嚣一雙桃花眼轉了轉,聲音清脆地問張揚。“博士是誰?”

“啊,我們共同的大老板。”張揚答的漫不經心,大手摟過呂嚣。“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不是回冀北城?”呂嚣扭頭,更加詫異了。

“暫時不回,等去過了那個地方,再回。”張揚一口氣答完,又看了眼主系統。“等我們走的時候,他差不多也剛好殺毒結束。走,得抓緊些!”

“你們……你們,要去哪裏?”主系統在他們身後艱難地伸出手,右手中握着那支槍。“不許你毀壞博士的計劃!”

張揚頭也不回地啧了一聲。他腿長器偉,走在虛浮的幽藍色數據裏旁若無人,聲音也透着股倨傲。“博士?你居然還能記得博士創辦快穿事務所的初衷?我還以為你早忘了。”

“你……什麽意思?”

張揚攬着呂嚣肩頭,懶洋洋回頭笑了一聲。“在野派也好,執政者也好,又或者是你這個幕後雲端主系統也罷,你們一個個的,大約都是沉浸在這種規則執行太久了。享受肆意誅殺的權力,挑選魂力值上等的穿越者以收取報酬,你們将快穿事務所運行的很好。可是有件事,大概也被你們遺忘很久了。”

“什、什麽事?你什麽意思?”

“啊,有關于初心啊!”張揚笑的時候,那雙銀灰色眸子一丁點笑意都沒。他看起來只是唇邊肌肉略動了動,意思意思。“有關于……最初博士為什麽要創辦快穿事務所,又為什麽要鏈接如此多的小世界,甚至于連冀北這樣的紙片人世界都不肯放過。”

張揚停下腳步,認真地回頭盯着主系統的眼睛,又問了一遍。“為什麽,嗯?”

“因為、因為我們的家鄉毀了,那些遺民……”主系統說着突然住口,佝偻的肩背也像是突然挺拔了一瞬,魚一般的腫泡眼內精光四射。“我知道了!我懂了!”

“嗯,你以為你懂了,其實你沒有。”張揚毫不留情地留下一句肆意嘲笑,摟着呂嚣踏上浮橋。“好好兒地想,慢慢想,等你想明白了,我們就回來了。”

幽藍色浮橋在腳下迅速連接成片,浮動在汪洋的沒有邊界的幽藍色數據世界。穹頂下的光籠罩住浮橋上的人,又或許,他們不該再叫做人了。被穹頂的光柱籠罩時,他們全身每個細胞、每個量子級別的組織都在消失。

當雙腳踏在浮橋時,呂嚣才明白什麽叫做如遭雷擊。

他全身抖的像在過電。

張揚借着摟住他的姿勢,歪頭輕聲對他說,“忍住,不要開口說話。一會兒就好了,乖啊!”

張揚顯然沒什麽哄人的經驗,這句安撫非但沒有起到作用,反倒加劇了呂嚣的情緒發酵。他抖着唇瓣,眼淚不受控地從眼眶滑落,透明涎水沿着淡色櫻花唇一滴滴地滲,整張臉上濕噠噠的,分不清究竟是汗水還是別的腺體分泌物。

呂嚣在瀕死的觸電般體驗裏,居然還有空恍惚了一瞬。他想,原來胖子總是看不清楚的。他不知道胖子到底是什麽人,或什麽東西,也不清楚胖子真正的實力與身份。他這樣執着地與胖子糾纏在一起,假如有一天主動離開的人變成了胖子,那麽他該怎麽辦呢?

他一無所有。

哪怕主系統說他在冀北城擁有百億資産,哪怕每個人都誇他的臉好看,又有什麽用呢?

他就像個玩偶,被胖子捧在手心裏,夜夜枕在同一張床上。可如果胖子把他丢入垃圾桶,他連主人姓什麽叫什麽、家在哪裏都不知道。

不,是即便知道了,他也什麽都不能做。

胖子所在的世界,對他來說什麽都隔着片柔軟的膜。他模糊能看見一角,卻無法捅穿那層柔軟的膜。

他和胖子的愛情,如此不真實。

大顆大顆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成串往下砸落,爬滿了呂嚣濕漉漉的全身。他哭到不能說話,全身又抖的厲害,哭泣加劇了呼吸的困難。

呂嚣哭到打嗝。

“寶貝兒?呂嚣張?”張揚大手輕拍他肩頭,略帶了點不安。“你沒事兒吧?空間跨越對你來說可能是有些越級體驗了。”

先前張揚假裝昏迷的時候呂嚣就哭過了一回,眼下接着哭,臉上都泛起了皴裂的疼痛感。但他還是打着哭嗝問張揚,“什麽空間穿越?嗝……”

張揚大笑出聲。低音炮般富有磁性的笑聲回旋在耳際,嗡嗡地嗡鳴不休。

等到呂嚣好不容易睜開粉桃般的眼睛,揉了揉眼皮,又努力地聚焦了一瞬。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繁忙海岸口,有人推着小車叫賣零食,還有人騎着摩托車突突地來回穿梭。天空挂着飄滿彩色綢緞的燈籠,張燈結彩地,用他不認得的文字寫着什麽賀詞。

呂嚣驚訝地張開嘴,連嗝都忘了打。“這是什麽地方?”

張揚大笑。“你猜?”

居然拿回答那個該死的主系統的話來對付他,呂嚣沒好氣地搗了張揚一胳膊肘,擡起腳,才發現腳下早就不是那些幽藍色的數據浮橋了。他們站在海岸邊,沙灘在日光下粼粼地反射出淡金色光澤。

“真刺眼!”呂嚣剛嘀咕了一句,鼻梁上就多了副墨鏡。

扭過頭,見張揚也戴着副同款情侶墨鏡,依然全身不穿,大咧咧地摟着他。

“啊!”呂嚣驚叫一聲,這才想起被主系統強行拽入快穿事務所時兩人正在辦事,什麽都沒穿,先前在快穿事務所因為有生死憂患,沒顧得上這個。現在到了陌生的地方,對着人群,呂嚣立刻覺得羞恥。他憤憤地咬了咬下唇,怒怼張揚。“你神通廣大,能憑空搞來副墨鏡戴着,就不能給咱倆弄兩條泳褲?”

張揚低低地笑了一聲。“穿什麽?這兒沒人看你。”

“滾!”

呂嚣奮力掙開張揚懷抱,掉頭就想逃跑。結果身後張揚大笑着對他道:“寶貝兒你扭頭看看,你看看其他人!”

什麽都沒穿,還要他主動去看其他人?他巴不得原地消失一秒鐘地遁逃回冀北城!

只要想到沙灘上那些人都看見了他l體出鏡的那幕,呂嚣就羞恥到腳趾摳地。

“寶貝兒,寶貝兒你回頭看看!”張揚三步并兩步趕上他,強忍住笑聲,低聲地又勸又哄。“乖,回頭看一眼。就一眼!”

呂嚣把脖子梗得筆直,青筋暴起,整個身體都羞恥地脹成粉紅色。“我不!”

“哈哈哈哈,就一眼。”張揚扳住他胳膊,半強迫地帶着他轉過身子,低音炮磁性嗓子裏摻雜着笑意。“就只看一眼。”

呂嚣不能制止張揚,他力氣也拗不過張揚,唯一能做主的就是緊閉雙眼。長而卷的睫毛顫抖個不停,淡色櫻花唇微分,倔強地道:“我不看!”

“真不看?”張揚帶笑哄他。

“真不看!”

“啧,那就……沒辦法了。”張揚故意慢吞吞地遲疑了一瞬,又誇張地嘆了口氣。“唉!真是沒辦法啊!那可真是,太遺憾了啊!畢竟歷經千辛萬苦老子還陰了主系統一把,就是為了帶你來見這個人的嘛!”

……咦,帶他來見誰?

呂嚣悄咪咪地将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白熾光立刻打入眼皮,墨鏡內自動按照他的心意開始搜索沙灘上的人群信息。一個個掃描過去,每個人的檔案都從他眼皮內劃過,直接進入海馬體記憶。

海風裏的熱浪襲來,呂嚣在掃描到第十個人時心思都還停留在——咦,這些家夥居然都沒穿衣服!

至于檔案,那是什麽玩意兒?他壓根沒看。

第十一個人的資料躍入眼簾。

【呂梁,原籍幻海妖,真身貍貓。因為在幻海時偷竊機密情報被驅逐,現在黃金海岸邊打雜工服役,服役期還剩下七年零一個月。】

呂梁的臉在右邊出現,左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資料,以及過往經歷描述。呂嚣突然全身抖了一下。

“啊!”呂嚣不可置信地擡手捂住了嘴。

墨鏡內的資料上載戛然而止。

張揚立刻察覺了,低低地笑了聲。“怎麽樣,看見熟人了?”

呂嚣猛地摘下墨鏡,紅腫的桃花眼瞪得極大,聲音裏還帶着倒抽氣兒。“什、什麽叫真身貍貓?”

“啊,這個地方與冀北不同,人與妖混雜,妖也分等級的。貍貓妖在幻海算是個平民階層,但是呂梁利用工作之便擅自闖入與快穿事務所相連的機密檔案區,解碼了部分文件,無意中進入快穿事務所系統,登陸代號冀北的游戲劇本。”張揚一口氣說到這裏,忽然想起呂嚣什麽都不知道,又多解釋了句。“在有的小世界裏,冀北是本書。在另外一些小世界裏,冀北是個全息游戲。”

“所、所以……”呂嚣想要相信,卻又不敢相信。

張揚試探性地大手攬過他肩頭,見他這次不再掙紮了,就猛地抱住他,貼耳輕聲道:“對,就是你想的那樣。”

呂嚣呼吸聲粗重,喘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輕聲呢喃。“所以,他就是……就是……”

“他就是你在冀北城的父親。”

眼淚又湧出來,像是總也流不完了。呂嚣在冷一陣熱一陣的淚流裏想,原來他的父親真身是只貍貓妖。原來離開了冀北城,父親依然活着,雖然……唔,活的不太好。

“走吧,去和他打個招呼!”張揚又在耳邊低笑。

呂嚣拼命揚起臉,眼淚順着雪白纖柔的脖子往下灌。“所以你剛才,在主系統那裏,只是為了,帶我來這裏見……我的父親。”

一句很簡單的話,呂嚣說得斷續,夾雜着無數的熱淚奔湧。

“嗯。”

“胖子!”

“嗯?”

呂嚣用力地閉了閉眼,在又一波熱淚流出來後,猛地擡起雙臂回抱住張揚,将臉埋在他寬厚肩頭。“我愛你!”

呂嚣張很少向他示愛。床上有過,但在生理刺激下的話語或許算不得準。張揚聽見這句時心口依然砰砰跳得厲害,他一瞬間嗓子沙啞,下巴輕輕地蹭了蹭呂嚣張頭頂,啞着嗓子回應了句。“這句話,我等了很久。”

呂嚣輕而淺的啜泣聲傳來,眼淚濡濕了他肩頭,沿着毛孔滲入肌膚。

“去吧!”張揚輕拍呂嚣後背,頓了頓,又啞聲解釋道:“我在主系統那裏種的病毒雖然被激活了,但以主系統的能力,想必已經快要搞定了。我們大概還剩下幾個小時的時間。”

幾個小時能做什麽?

呂嚣慌慌張張地推開張揚,撒開腳丫子就往海岸邊奔。鼻梁上的墨鏡及時捕捉到他的心思,立刻又為他進入步行導航模式,指引他一步步奔跑向那個他以為早已死去的父親。

導航地圖上的紅點不斷閃爍,直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近在眼前。

噗通!

呂嚣腳下一個踉跄,摔倒在黃金海岸反射出淡金色光芒的沙灘上。墨鏡撲地飛出去,斜斜地劃了個抛物線,落入沙灘最接近海水漲潮的角落。

“你,沒事吧?”

正在沙灘邊替來往游客看管衣服財物的呂梁皺着眉,望向撲倒在他身邊的陌生男孩兒。

呂嚣閉了閉眼,擡起頭,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呂梁臉上,幾近于貪婪地仔細打量。與記憶中相比,眼前的呂梁更為黑瘦矮小,但眉目五官卻依然和那年離開前一模一樣。

九歲那年,呂梁撫摸着他的小腦袋,蹲下輕聲對他說,乖,爸爸今晚下班回來就帶你去路口的老德記館子吃烤雞。

那份烤雞再也沒等到。

“爸爸……!”

在這片陌生的黃金海岸沙灘上,呂嚣撲地哽咽着大聲對呂梁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還欠我一份路口老德記的烤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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