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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嚣的眼淚與驚呼聲顯然讓呂梁感到極度不适應,呂梁慌慌張張地向四處看了眼,連忙站起身和他撇開關系。

“你、你是誰?我不認得你!”

呂嚣淚眼婆娑地望着他。“在冀北城的胭脂胡同,你帶着我住了九年,我是你兒子啊!我是小嚣嚣!”

“什麽冀北……”呂梁突然卡殼,原本要逃跑的身影僵住,緩慢地回頭瞪着呂嚣。“你說你是誰?”

“呂嚣,你從小就喜歡叫我小嚣嚣。”

“不,這不可能啊!”呂梁生得黑瘦,眼珠子卻極大,光腦門上流着熱汗。“冀北城只是個全息游戲,我在游戲裏通關獎勵得到的兒子怎麽會跑到我面前?”

“……你說什麽?我怎麽、怎麽聽不懂呢?”呂嚣抹了把眼淚,又慌又急,說話也跟着結巴了。“什麽叫通關獎勵?”

“小嚣嚣啊!我在冀北城的胭脂胡同是有個兒子叫小嚣嚣,但那是游戲獎勵的,我打了那麽多游戲,也就這款比較有勁兒!背景都弄的跟真的似的,每天還得上班,還得真的做飯買米,我那時候一包包地往家裏頭囤東西。”呂梁顯然陷入了回憶,漸漸地眉飛色舞起來,兩手比劃着呂嚣身高。“他當時就這麽點高,和我一個姓,但我是按照最好看的樣子給他挑選的長相,所以他長得不怎麽像我。一雙桃花眼,皮膚雪白,笑起來漂亮極了!”

呂嚣的确長得不像呂梁,他一直以為自己的長相沿襲自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現在聽起來,呂梁從來沒結婚,也沒和誰真的生下他。

他對呂梁來說,只是游戲裏的一個通關獎勵,随手養大的寵物娃娃。

呂嚣雙手撐地想爬起身,試了幾次,結果都跌的更重。有一次他的臉埋在沙子裏,吃了一嘴苦澀的沙。

“胭脂胡同,對!我那時候在游戲裏選擇的住址的确叫胭脂胡同。”呂梁絲毫沒察覺他的異樣,仍在那手舞足蹈地說着。“路口有家烤雞店,我兒子那時候總是特別喜歡卻又舍不得吃,我都沒告訴過他,我攢的游戲幣足夠他買下整個冀北城的烤雞店。”

呂嚣終于艱難地雙肘撐地爬起身,他眉毛上也沾了金黃色的沙子。

“你攢了多少游戲幣?”

呂梁誇張地用雙臂圈了個圓,像呂嚣小時候記憶中的那樣,用尖細帶啞的嗓音高聲笑起來。“啊,那時候我攢的游戲幣啊,足足有幾十億。後來增值了,大概都快一百億了。”

呂嚣看着他這副模樣,想了想,偏着腦袋問他。“那你怎麽不天天給你兒子買烤雞?”

“啊,那些都是……”呂梁突然不說話了。

“那些都是見不得光的錢,對不對?”呂嚣唇角微彎,帶着幾分孩子氣的殘忍。他一步步逼近呂梁,又輕聲笑着道:“那時候啊,你還買下了一座海島,可是你也從來沒和你的兒子說過呢!”

他每逼近一步,呂梁就下意識往後退。

直退了三四步後,呂梁突然反應過來,兩只粗糙黝黑的大手互相搓了搓,嘿嘿笑道:“你剛才說,你是我兒子?你怎麽從游戲裏頭跑出來的?難道冀北那款全息游戲又升級了,可以與玩家在三次元互動了?”

呂嚣怔怔地望着他,心底冰涼一片,但唇邊的笑容卻停不下來,黏噠噠地沾在臉上。“啊,是啊,那款游戲升級了。你為什麽不回去看看呢?”

呂梁搖頭如撥浪鼓。“回不去!我的賬號被強制注銷了。”

“你壓根沒有賬號吧?”呂嚣又笑起來,眉眼間悚然地扭曲,笑聲透出一股小孩子的天真與殘忍。“爸爸,你那時候……壓根就是個偷渡者吧?”

偷渡,在大多數冀北人的概念裏已經演化成了游戲代練或是工作室一人操縱幾百個賬號的代稱。

呂嚣這句話,已經算的上是冀北城方言了。如果站在他面前金色沙灘上的呂梁真是他在冀北的父親,應該能聽懂。

呂梁果然臉色變了變,原本眉飛色舞的各種回憶與吹噓立刻打住,皺着眉頭不高興地道:“怎麽說話的呢?我好歹也是你爸!”

呂嚣咬了咬下唇,他臉色也不好看,在黃金海岸日光曝曬下他整個人卻慘白的很,像是缺血造成的蒼白。他白着臉一字一句地回道:“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我的父親,在我九歲那年就死了。”

呂梁依然皺着眉頭。呂嚣的眼神讓他很不舒服!于是他終于猶豫着開口道:“你真是我兒子?冀北游戲什麽時候升級的,已經全民開服了嗎?”

“沒升級。”呂嚣搖搖頭,笑容裏帶着失望,也帶着點孩子氣的殘忍。“很抱歉讓您失望了啊!就連這次來見您,也是非法闖入呢!”

呂嚣再次逼近呂梁,看着他名義上的父親,紅腫的桃花眼裏有着最後的留戀,也有藏不住的深沉恨意。“我再問您最後一次,您……有沒有拿我當過親人呢?”

迫近到近在眉睫的呂嚣,顯然令呂梁感覺到了極度不适。呂梁紮煞着雙手,表情再度恐慌起來,兩只眼睛亂飄,嘴裏胡亂地說道:“啊,這個怎麽說呢,我在設定你的時候選擇了我自己的基因,我……我沒結過婚,我也沒什麽親人。所以大概,你就是我的親人了吧?”

呂嚣神情怔忡了一瞬,下秒就聽見呂梁又說道:“對了,我的游戲幣!我在冀北的錢都可以給你的!”

“不,我不要那些錢。”呂嚣搖頭,直勾勾地盯着呂梁四處亂飄的眼。“爸爸,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其實是回不去了。

張揚帶呂嚣蹿入幻海邊的黃金海岸沙灘,還是靠陰了主系統一把。主系統不可能天天被陰,張揚也不能每次都設計成功,就算一切外在條件都滿足了,呂梁在胭脂胡同的家早就不存在了。

胭脂胡同改造,那個破房子……呂梁也沒買産權。

所以他們父子倆能回到哪裏去呢?呂梁還在幻海服勞役,呂嚣也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主系統随時都可能拿他們當成無證穿書者消除。

但呂嚣就是想問。他就是想問一句,如果可以,爸爸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回去?回去冀北城,我們不要那些黑市上賺來的錢,就我們父子倆平靜地過着普通人的生活,不好嗎?

“不好!”呂梁斷然否定,頭一直搖。“你要我的那些錢,我都給你也無所謂,反正我再也沒法登陸冀北了。”

呂梁頓了頓,猶豫地坦白了。“那個游戲是以基因密碼登陸的,他們記錄了我的犯罪記錄,我再也進不去了。”

呂嚣目光垂落,心口一陣陣抽疼。伸出去的手臂往前耷拉,像被折斷翅膀的戀巢雛鳥。

“你走吧!”呂梁這時候大概已經意識到了什麽,目光慌慌張張地掃了眼站在海岸盡頭高處的張揚。“那個人帶你來的對吧?他們只是想證明你是我的遺産對吧?”

呂嚣愣了愣,擡頭順着呂梁的視線望過去,見到了張揚。“你認得他?”

呂梁恐懼地抱緊雙臂打了個哆嗦,卻拼命搖頭,什麽都不肯再說了。“你走!快走!”

“我不走。”呂嚣固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爸爸!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和你說……”

“你快走啊!”呂梁霍然打掉他伸過來的手,高聲催促道:“你快走!不要拖累我!我、我不認識你,對!我壓根就不認得你!”

呂梁擡腳就往海水漲潮的地方跑。

“爸爸——!”

呂嚣淚眼模糊地跟在後頭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心緒波動過于劇烈,原本烈日青空的天氣突然下起雨來。雨水淅淅瀝瀝,澆的呂嚣像極了一只落湯雞。

黃金海岸上原本三三兩兩戲水的人都陸續起身,蹚水上岸。有人身魚尾的,也有正面看起來完全像人類背後卻盤着八條觸須的,還有個小女孩兒抱着球浮上岸,在上岸後小女孩兒的皮膚便發出熒熒的綠光。

呂梁的雙腳剛踏入海水,便徹底變成了一只貍貓。

“這是……什麽地方?”

呂嚣目瞪口呆,親眼看見父親兩腳以下變成金色與黑色條紋夾雜的貍貓,對他沖擊太大了!擡起頭再看,呂梁的臉都毛絨絨,身後搖着一條粗壯的尾巴。

“這裏是幻海。”張揚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他身邊,大手攬住他。“現在你想見到的人已經見到了,想問的話,也差不多都問完了吧?”

呂嚣仍呆呆的回不過神。

“我們走吧!”張揚頓了頓又道:“主系統那邊也差不多該找到幫手殺毒了。我們得抓緊時間,通過快穿事務所回到冀北。”

“可是……”呂嚣咬了咬下唇,有點下不了決心。

“他都變成貍貓了,擺明了是不想再和你說話。”張揚突然湊近,惡劣地附耳低笑道:“或者說,你也想和他一樣,變成貍貓妖嗎?”

張揚本意是開玩笑,不料呂嚣居然當真呆呆地轉頭望着他,咬了咬下唇。“我也可以變成貍貓嗎?”

結果怔住的反倒變成了張揚。

張揚腦子裏一瞬間出現了在呂嚣頭頂長出一對柔軟的粉紅色貓耳、身後搖曳着貍貓尾巴的畫面,啧,還挺不可描述的。他滾了滾喉結,聲音沙啞,手下動作頓時也不老實起來。“要不,回去咱試試?”

在黃金海岸上雖然大家都是純天然,但呂嚣依然覺得恥。他猛地一腳踹向張揚。“去你的!”

“去就去,咱去冀北,直奔酒店。”張揚嘿嘿地低笑,話語更下流了。“走!老子都迫不及待了。”

他們來的時候走浮橋,回去卻是一道幽藍色光芒閃爍了下,憑空就離開了幻海邊的黃金海岸。呂嚣恍惚間看見張揚擡起的左手多了個什麽東西,那道幽藍色的光芒就是從那裏she.出來的。

“你怎麽弄的?”呂嚣聽見自己的聲音被分解成奇怪波段,刺啦刺啦,像無線電被幹擾的噪音。

也不知張揚聽清楚沒。更不知道,張揚剛才回答他了沒。

呂嚣對幻海邊那個黃金海岸沙灘的印象,最後是一片翻騰的水浪。浪頭足有百米高,海面如同有龍在吸水,卷起的浪潮下,什麽貍貓、父親、九歲那年暗巷的槍.聲,一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

連呂嚣自己都記不清楚,他今天到底哭了幾次,又分別是為了什麽哭。他剛才分明只是想問聲父親,就回到冀北不好嗎?在那裏,咱家有礦啊!哪怕只是用腳趾頭選呢,那也得說聲,啊,的确是冀北城最好啊!

那句“還是冀北城最好、還是家最好”的話,為什麽,父親呂梁就一直不肯說呢?哪怕就只是騙騙他呢!

呂嚣在眼淚中憤憤不平地想,冀北哪裏不好?!冀北哪哪都好。

胭脂胡同口那家老德記的烤雞,它不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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