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不多餘(3/3)
李衍從褲兜裏拿出鑰匙,在鎖眼裏順時針旋轉了一圈。
室內的空氣陰冷潮濕混亂,如同野獸一般撲過來,剝奪掉所有生機。
李衍把門在身後帶上,鑰匙扔在櫃子上,眼睛瞥向懸挂在牆上的鏡子裏。
鏡子裏的人上一秒眼裏還閃爍着笑意,下一秒就墜入冰窟,散發出不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死氣。兩頰的肉深深凹陷進去,眼睑下一片失眠多日的烏青。
響動從洗手間傳來,李衍母親不住地念叨着“時間要來不及了”,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準備去上晚班。
從找手機到找鑰匙,翻着鞋櫃找鞋子的時候,她才注意到兒子一直坐在餐廳的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李母拿鞋油潦草地刷了刷鞋油,分心問道:“你們老師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忙着所以沒接着,你在學校沒發生什麽事情吧?”
李衍沉默着,許久後才搖了搖頭。
李衍在家一向話少,李母早就習慣了。
李母自顧自地說着:“飯菜要是涼了,你就熱熱再吃。你爸又喝多了酒,在卧室睡覺,他酒勁一上來脾氣就不好。你多躲着點,別跟昨晚一樣惹着他。”
李母的一只腳剛邁出大門,就聽見身後兒子關切的聲音。
“你昨晚胳膊撞了牆,現在還好嗎?”
李母愣住,下意識地遮了遮胳膊。
昨天晚上孩子爸爸又喝多了酒,回到家嘴裏罵罵咧咧的,李母想把人攙到卧室去,結果被大力地一推搡,人滑出去撞上了牆壁,早上查看的時候胳膊外側已經起了一塊淤青。
他爸以前喝多了酒就愛折騰孩子,醉得淺的時候還能聽勸,罵幾句就算結束,醉得深了抄起家夥就打,她左右護不住也跟着被打。
白天酒醒了會過來道個歉,戒酒戒了多年總是戒不掉,一家子就這樣将就着困在惡性循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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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她忍耐着都習慣了,可昨晚兒子的反應卻異常激動,幾乎是飛撲到了他爸身上作勢要打。李母吓到說不出話,趕緊在中間勸着把兩個人分開。
他爸氣得怒火中燒,叉着腰指着李衍的鼻子罵他“不孝”、“竟然敢打自己老子”。
李衍非常鎮定,完全不為所動,嘲弄地看向眼前這個已經比自己矮一個頭、正在逐漸衰老的男人。小時候挨打的時候心裏滿是恨意,天天抻着腿期望自己再長高一點,再強壯一點。到如今,他雖然依舊瘦弱,卻再也不是那個沒有辦法還手的孩童了。
李衍咬着牙,唇舌間漫開淡淡的血腥味,發出警告:“你再敢動我媽一下試試看!”
昨晚兒子堅定的話語仍然回旋在耳畔,李母心裏湧起暖流,回答了幾句讓兒子放心,就關上了門,心情愉悅地上班去了。
餐桌上擺放的菜式都是李衍平時喜歡吃的,他常年處于高度緊繃和焦慮的精神狀态,胃口每況愈下,個子如他期望地竄起來,卻空有一副骨架瘦得厲害。
李母心裏擔憂,在兒子查出抑郁症之後更是操碎了心,想盡方法做各種他喜歡吃的。
前段時間兒子的心情好像很不錯,好像是在學校交到了新朋友,每天回家的時間雖然晚了一些,但臉上都挂着笑容。
李衍的心高高懸着,卻怎麽也放不下來,一股窒息感将他層層圍住。
他在家裏的每個角落轉悠了一圈,甚至在他爸呼嚕聲震天的卧室外也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心頭如同一汪絕望的死水,泛不起一層漣漪。
李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從櫃子裏找到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服用的藥,倒出滿滿的一掌吞咽了進去。
刷白的天花板上有三處裂痕,從邊角蔓延出來,走勢仿佛植物的藤蔓。
回憶仿佛跑馬燈般地閃現,他絕望而無用的一生,被打上了懦弱的注腳。
孩童時候的記憶都是黑白灰的,只有□□上的疼痛和他媽媽深夜躲在洗手間的哭聲。
他瘦小的身體破碎在地上,衣衫下全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棍痕,稍一動彈就疼出一腦門子汗,卻趕上了有人在試探性地敲門。
敲門聲微乎其微,幸好沒有驚擾到他爸。
李衍強撐着力氣打開門,卻見到鄰居家只比他小一歲的小男孩,精致的臉龐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凝固了,哆嗦着問:“哥哥你好,我忘記了帶鑰匙,能不能在你家呆一小會兒?”
李衍扭頭看了看空蕩的客廳,只覺得再待下去也許會死在這裏。
小時候不懂死是什麽意思,就幻想着是不是死了就可以徹底解脫了。但李母聽到這番孩子氣的話後,卻拿出了糖果,笑着跟他說“死了的話小衍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他害怕極了,連忙抱住媽媽,承諾說自己再也不死了。
李衍沒什麽力氣,聲音小得可憐:“我家有點亂,不太适合接待客人。”
男孩的眼神失落下去,但還是很有骨氣地往後退了退,準備說再見。
李衍心底揚起些許的同情,啞着聲音問:“你是害怕一個人呆着嗎?”
男孩腦袋側過一個小角度,随即認命般誠實地點了點頭李衍走出來,把門在身後帶上,妥協地說:“那我陪你在樓梯坐一會吧。”
男孩漂亮的丹鳳眼再次亮了起來。
兩個人傻裏傻氣的,在悶熱的夏日裏并肩坐了很久。
“哥哥你臉上的是什麽?”小淮指着李衍臉頰奇怪地問。
李衍摸了摸被扇巴掌後的紅印子,随口回答了一句:“成熟男人的勳章。”
小淮半信半疑,還想說些什麽,就聽着樓梯傳來了熟悉的腳步。
李衍沒來得及告別,就看見小淮興奮地往樓下跑過去,不久後響起了交談的聲音。
“你跑哪裏去玩了,這一腦門子汗。”是個女性的聲音,應該是小淮的媽媽。
“這是……成熟男人的勳章。”小淮童聲童氣地現學現賣起來。
小淮的媽媽笑了起來:“這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從哪裏學到的?”
小淮指了指向上的樓梯:“是樓上那家的哥哥說的。”
談笑聲、開門的金屬聲瞬間凝固住,小淮的媽媽愣了很久,才諱莫如深地組織措辭:“樓上那家人……挺糟糕的……你以後乖一點,少找樓上的哥哥玩。”
小淮好像不滿地辯駁了什麽,李衍聽不太清楚,也不願意聽得太清楚。
只記得那天他在樓梯坐到了太陽西沉,身上的短袖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李衍從雜物間裏找了一面鏡子,挂在了門口,每次出門前和回來後都看一眼。
在一次次的演習和訓練裏,他學會了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保持着和煦的笑容,下定決心無論‘金玉其外’有多少‘敗絮其中’,他永遠都不會再讓‘糟糕’這個詞語成為他們家的标簽。
走馬燈翻到第二頁,是醫院長長的走廊。
李衍像是個沒事人一樣邁進了專業的心理咨詢室,在拿到那紙抑郁症的判定書後,心裏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聽從醫囑按時吃藥,控制着與潮水般起伏的情緒做着鬥争。他很少定目标,因為想象不出自己還能再活多少年,每一年更換日歷都像是偷來般的慶幸。
等到心裏的死水翻湧着淹沒過頭頂,被捂上耳朵,蒙住眼睛,發不出一點聲音。
在最絕望的那個時候,命運牽引着他遇上了昊子,邁進了那個狹窄的小巷子裏。
兩個人四手四腳,根本敵不過對面人多勢衆。
李衍的情緒卻恍然在熟悉的疼痛中找到了發洩的出口,擋在了那個幼時縮在牆角的自己前,不要命甚至不帶任何技巧地反撲搏鬥。
對面領頭的大哥喊了暫停,朝着李衍滿是血污的臉,贊許地點了點頭,對他說“很榮幸能見到你心底藏着的野獸”。
魔咒般的一句話,打開了李衍塵封許久卻無時無刻不在拼命求助的內心,也把宋媛帶入了他陰暗的生命裏。
聽到昊子說出那不靠譜的“假扮男友”提議時,李衍并沒有想得太多,只是拐彎回家而已并不費太多力氣,所以他随口就應承了下來。
後來見到宋媛本人,卻像是終于等來了能夠救贖他的光。
李衍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跟宋媛像是鏡子的兩面,他能夠非常輕松地捕捉到她的情緒變化,感染到她身上的魅力和反差萌。在宋媛身上,他能觸碰到相似的寂寞和距離感,只不過她會把刺亮出來,而他選擇了把刺對準自己。
喜歡上宋媛是他做過最不後悔的事情,甚至一旦想起她的臉龐,細微變化的小表情,都能讓他展露出真正溫暖的笑容。
宋媛傳達出來的躲閃、暗示,他聽得一清二楚。
早在告白之前他就預知了結局,可也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這份情感上的打擊熄滅了他心底最後的光,讓他再一次萎靡不振。
曾經他以為自己不具有愛人和被愛的能力,遇見宋媛之後他第一次發覺他不是棍棒下的行屍走肉,他也是一個有笑有淚、會因她的笑容而心動的人。
只可惜,他做不到了。
藥效開始起作用,李衍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意識飄蕩在身體上方,有種徹底的輕松感。
他一貫就是這麽懦弱膽小的人,害怕失敗,害怕失去。他朝着這個世界嘶吼,世界卻不為所動,嘲諷于他蝼蟻撼大樹的不自量力。
李衍覺得他徹底累了,累到沒有辦法騙自己去裝作一切都好。
他不想要再給這個世界添麻煩了。
……
李衍迷迷糊糊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
滴答的輸液聲很響,吵得他耳朵嗡嗡地響,有人情緒激動地在用力晃他的胳膊。
李衍掙紮着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媽媽滿是淚痕的臉,眼睛布滿紅色的血絲。
他想擡手幫媽媽擦眼淚,但卻沒有力氣,只能溫和地用目光望向媽媽。
李母眼眶裏蓄滿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醫生說就差那麽一點點,她就要永遠失去了自己兒子。
如果她發現自己忘帶東西再晚一點,如果她在回來的路上跑得再慢了一點,如果她回來看到沒有動過的飯菜沒有心生懷疑,後果将不堪設想。
李母絮絮叨叨地跟兒子說話,密密麻麻地想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兒子。
告訴他有媽媽在,什麽困難都能邁過去,什麽痛苦都能一起扛過去。
李衍張了張嘴,剛一抽氣就劇烈咳嗽起來。
李母趕緊拍了拍兒子的背,扶着李衍坐起來。
兒子撿回一條命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跟他離婚吧。”
李母懷疑自己的耳朵,震驚地看向兒子。
李衍把手疊在了她的手上,溫暖而幹燥:“我們去一所新的城市重新開始吧。”
這番話,他說遲了十幾年。
不用顧及着酗酒的父親去做日夜颠倒的辛苦工作,她會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而他會學會愛自己,好好治病再好好學習。
李母握緊兒子的手,骨肉血液相牽的力量源源不斷地湧入體內。
李母邊削着蘋果,邊看着兒子的側臉,覺得這樣的時光珍貴而美好。
李母把蘋果切好遞到李衍嘴邊,想起了什麽:“你的幾個高中朋友有打電話來,說要來看看你。”
李衍愣住,嘴角的笑容苦澀起來,搖了搖頭。
“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想讓他們因為我感到痛苦和抱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就這樣離開,還給他們原本平靜的生活。”
李母點了點頭,應允了兒子的請求。
……
候車廳裏熱熱鬧鬧的,溫度都比室外暖上好多度。
李衍攥着身份證和車票,把臉埋進圍巾裏,側耳聽着身旁的大爺跟人閑聊。
大爺旁邊挨着一個小女孩,圓圓的眼睛好奇地掃着李衍手裏的證件。
李衍察覺到了,拉下圍巾,淺笑着問女孩:“怎麽了?”
女孩伸出戴着針織手套的食指,指了指身份證上的字,聲音奶聲奶氣的夾雜着方言語調:“……字……不認識……”
李衍從元音到輔音,一板一眼地給她示範着念了一遍:“yan第三聲。”
“衍……衍……”小女孩模仿着念了幾遍,繼續咿咿呀呀地追問:“是什麽……意思呀?”
李衍勾起嘴角,在車站嘈雜的氛圍裏,展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
“像海洋一樣浩瀚廣袤,漫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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