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惡意
體育課。
體育老師知道期中考試讓學生們生生脫了層皮,帶隊慢跑兩圈,做完簡單的拉伸後,就體貼地放了全班做自由活動。
陶青青招呼着宋媛去小賣部買點零食。
宋媛沒什麽興致,搖了搖頭,靠着籃球場的圍網等陶青青。
午後剛下了場雨,凹陷的地面蓄着一個個水窪,稍不小心就會踩到。
籃球場底層鋪設的塑膠緩沖墊也濕漉漉的,踩上去就會向外濺出水花。打球的人很少,三三兩兩分散在角落裏,運着球上籃。
宋媛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忽的想起李衍抱着球的樣子。額角密密地冒了一層汗,用瘦弱的胳膊抵住昊子死活沒辦法突圍成功,反被昊子撞倒在地上,丢了球。
被扶起來也不生氣,喊着昊子再挑戰一次。
那樣永遠溫暖如陽光的人,卻因為她承受了徹底的絕望。
宋媛去過醫院,隔着門上的方形玻璃,不死心地望着空蕩蕩的床位。她們所在的城市不大,但每個角落都不再有他的身影,QQ微信停用不回複任何消息,手機號全部注銷幹淨。
失聯成了李衍做過的,最輕而易舉又最殘忍的事情。
宋媛徹夜失眠,冰冷的雙手緊緊抱着膝蓋,腦海裏總是回響着“李衍恨透了你”、“李衍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出于她內心的歉疚罷了。她想用一聲“對不起”來讓心裏舒服一些,卻把一切負擔都建立在李衍的傷口和痛苦之上。
她最該做的,就是放李衍過新的生活……
灰色的雲層厚重,把陽光悉數擋在外面,只在雲面偶爾透出細小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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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濕漉漉的籃球直直地砸向宋媛的懷裏,她本能地伸手接住,白色校服上瞬時被潑上了暗棕色的漿液,指縫間全是粗糙的沙粒。
“哎呦,不好意思砸到你了,你沒事吧?”
兩個女生從正面走來,說話的那個嘴角挂着譏诮的笑容,語氣裏顯然不是道歉而更多的是挑釁。
宋媛低頭看了眼衣服,去洗手間過過水就行,于是沒太在意地朝那兩個女生走近了兩步,準備把籃球遞還給她們。
那兩個女生卻趕緊往後退了幾步,眉頭緊緊皺成一團,做出嫌惡和害怕的樣子,陰陽怪氣地嘀咕着:“怪髒的,還是離遠一點吧?”
宋媛的眼神冷下來,稍稍向下彎腰,托着球的手掌向前輕輕一送。
籃球在幹燥的水泥地上往前滾,最後堪堪停在了兩個女生的腳邊。
宋媛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擦拭着一根根的手指,轉身準備離開。
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壓在嗓子裏的笑聲,随即冰箭般的話語開始刺來。
“都不知道是該說你是天真還是傻氣,怎麽好壞話都聽不出來?”女生咯咯地繼續笑着,眼神卻淬滿了恨意,“我可沒有嫌棄籃球髒,我嫌棄的是你!”
宋媛整個人僵在原地,半晌沒有回答。
見宋媛沒有回嘴的意思,女生心裏更加得不痛快。
“你背地做了多少壞事,勾搭了多少男生,別以為別人不知道。平時就喜歡頂着張妖豔的禍水臉,在那些男生面前裝出一幅高貴冷豔的樣子。現在翻了車惹了事,又開始扮做受害者的樣子,看着就可氣。”
“都不知道你臉皮怎麽能這麽厚!你看看李衍都因為你都做到什麽地步?你還能這麽淡定自若,該上課上課該吃飯吃飯,我可真是佩服至極!”
宋媛垂下眸子,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指甲生疼地嵌入掌心。
那些诽謗辱罵嫉妒,如果只是罵她,她都可以犀利地一一奉還回去。可當‘李衍’這個名字被提到時,她就徹底沒了辯駁的動力。
每當想起李衍清瘦的面龐上和煦的笑容,宋媛的心就針紮般的刺痛,失去了所有言語。
在李衍這件事上,其他人的所有冷言冷語她都能夠承受,也必須承受。
這是宋媛給自己種下的詛咒,自我懲罰的詛咒。
陶青青付完錢,收獲頗豐地提着滿滿一個塑料袋走出來。在看清籃球場的場景時,陶青青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宋媛的背影快步消失在另一側的出口,而她的身後有兩個女生緩步跟着,嘴裏依依不饒地喊着什麽,陶青青只聽清了幾個詞語就開始膽戰心驚。
陶青青提了口氣,剛想追上去,胳膊就被人往後用力拽了拽,不得不停下來。
一回頭,卻看見一張她最不想看見的臉。
丁費的視線沒有看着陶青青,反而複雜地落在不遠處。
他剛剛就站在小賣部與籃球場交界的榕樹下,意外地看到了起沖突的全過程。
直覺告訴丁費,必須得攔住陶青青,她摻和進這些破事撈不到半點好處,所以才下意識伸手拽住了她。
可眼前的女生雙瞳在憤怒地噴火,模樣恐怖如斯,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給幹掉。
丁費瞬間感嘆自己多事,明明是好意還反過來被人嫌棄。
丁費微微哆嗦着松開陶青青的胳膊,幹巴巴地解釋:“你現在去不太合适。”
陶青青瞪了丁費一眼,沒好氣地說了句“要你管”,擡腿就要繼續追上去。
結果陶青青又被丁費給拽住了校服後擺,重心偏移,險些踉跄栽倒。
“丁費你到底想幹嘛啊?”陶青青的脾氣被點燃。
丁費情緒也突然變得糟糕,攥着陶青青校服就是不肯松手:“我既然管了就幹脆管到底,怎麽說我倆都認識三年多了,我給你一個忠告,陶青青你別不領情!以後離宋媛遠一點,別跟她做什麽朋友和閨蜜了,小心以後都被賣了還替人家數錢!”
陶青青怒氣上湧,直接把校服脫了出來,插着腰說:“我跟誰做朋友是我的自由!你有這閑工夫操心我,不如多照照鏡子吧!就你這渣男胚子,宋媛比你善良和靠譜一萬倍!”
丁費手裏拎着單件校服,聽到陶青青的話之後反而冷靜了下來,自嘲地勾起嘴角:“是是是!我是個渣男!我就喜歡萬花叢中過!我就是這性子也不藏着掖着。”
陶青青滿頭黑線地看着這人洋洋得意的樣子。
“從這方面看,我怎麽都比宋媛這種心機女好一些吧?”丁費自顧自地笑起來,眼神毫不避諱陶青青眼裏的疑惑和輕蔑,“我可是聽說她招惹了好多男的,我們年級的、高年級的還有社會上的一些人。明明是個四處傳情的花蝴蝶,表面還非得一直裝作難以靠近的樣子。”
“假模假樣地勾引別人,然後再裝模作樣地拒絕,營造出人氣魅力很高的樣子,宋媛不就最喜歡玩這種把戲?”
“我和你鬧掰後我還仔細回想了下,宋媛那時候似乎也在暗戳戳地對我示好,只不過沒有效果,就換了一種反套路。最後結果就是你心甘情願做了她的小跟班,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都毫不懷疑。”
陶青青心裏吐槽着丁費竟然自戀到了這種藥石無醫的程度。
還宋媛喜歡拟,暗戳戳對你示好……
呸,就你丁費也配!
陶青青聽不下去了,直接把校服搶了回來:“是是是,全天下人都想勾引你……那你趕緊從裏面挑一個,可千萬別來禍害我了。”
丁費看着陶青青完全不聽勸的模樣,也選擇了不再浪費口舌,只是好奇心泛濫地問了句八卦:“我聽到小道消息說,宋媛和李衍在一起的期間出軌別人,甚至還去堕了胎。李衍一直蒙在鼓裏,後來被甩後發現了真相,接受不了才走了極端?”
陶青青震驚在原地,在腦海裏拼湊着這每一字每一句。分開的每個字她都能懂,合在一起卻讓她理解困難到了幾乎窒息的程度。
陶青青依靠着僅剩的最後一點理智,幽幽地問出口:“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丁費沒有多想,随口回答:“國旗隊、體育校隊、樓下幾個班級都這麽傳的。”
“啪”的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丁費毫無防備的臉上,耳朵嗡嗡地作響。
丁費花了好幾秒的時間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剛想怒吼陶青青是不是瘋了,看清了陶青青的表情後卻像是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
陶青青整個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出離了憤怒,被諷刺可笑填滿。
陶青青越想越好笑,越覺得好笑臉上越收不住笑容,笑聲嘶啞而決絕,最後幹脆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眼角甚至笑出了眼淚。
與丁費對視的一瞬間,笑意卻換成了冷冽。
“你們他媽的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
被通知叫去政教處,宋媛一點不意外。
會議桌那端坐的人很多,宋媛班的班主任、李衍班的班主任、年級長、教導主任還有幾個不認識的領導。
而宋媛獨自坐在另一邊。
明面上說是“簡單地問幾句話”,氣氛卻很像是詢問犯人的壓抑。
話題繞着繞着就說到了李衍的正題上。
宋媛的手指在會議桌下狠狠擰着大腿,逼着自己強行進入回憶中,把能說該說的細節都一一解釋完。
領導們交換了個眼神,都點了點頭離開了會議室,只留下宋媛的班主任。
這件事情發生得突然,性質又很敏感,學校方面上上下下都操了很多心。
班主任摘下眼鏡,疲憊地捏了捏眼角,把語速放慢盡可能保持溫和:“宋媛,我們可能需要跟你的父母了解一下情況,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宋媛說了聲“好”,在輸入電話號碼時卻猶豫了一下,最後輸入了宋總的電話。
漫長的等待提示音裏,宋媛的心緩緩向下沉去,墜入無邊的人間煉獄。
電話被接通,聽筒那端傳來熟悉的“喂,您好”。
班主任顧忌着宋媛,起身站到了距離遠一些的窗邊,簡要地複述了一下整個事情。
宋總那頭沉默了很久,才沉穩地給出了态度:“我明白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所以也希望校方明白我們家的态度。如果調查後确定這件事真的是宋媛所導致的,那麽宋媛以及我們夫妻都會承擔起全部責任,不會逃避和辯解。”
“但是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在事實查清之前,我相信我的女兒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也不希望這些謠言和惡意,對我女兒帶來更多不可磨滅的二次傷害。”
電話打了很久很久,厚重的雲霧終于飄走,陽光重現刺刺地斜照入房間,正好打在宋媛的脊背上。
腳心冰涼,背卻逐漸變燙,她一動都不敢動,出神地盯着桌面上斑駁的光影。
陶青青看着宋媛日漸消沉,卻又無能為力,心裏又氣又急,生怕宋媛也出事。
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送宋媛回到她那個總是空蕩蕩的家裏,盡可能磨蹭着多待一會,确認宋媛沒事後再離開。
宋媛推說自己很困,想在晚飯前睡一會兒,讓陶青青能在天黑前回到家。
陶青青幫宋媛掖好被角,調整好枕頭的位置和房間溫度,在卧室轉悠了一圈總覺得手裏空落落的,缺點什麽。
于是陶青青靈機一動,試探着問宋媛:“你家有故事書嗎?我給你講個睡前故事嗎?”
宋媛淺淺地笑起來,眉眼十分溫柔:“好啊,陶媽媽。”
閨蜜兼媽粉陶青青,在網絡上找到了《小王子》的節選,繪聲繪色地念了一段。
等到宋媛呼吸逐漸平穩後,陶青青才蹑手蹑腳地離開。
路過客廳看到牆上殘留的“HAPPY BIRTHDAY”貼紙字樣的時候,陶青青瞬間有些記憶錯亂,不知道是宋媛是故意留下還是忘了撕開。
一周前明明還是其樂融融地慶祝着生日,如今卻真的是詞典裏所寫的‘物是人非’了。
陶青青推開宋媛家的門,卻沒想到門外竟然有人在,着實吓了一跳,拍着自己的小心髒。
身着職業套裝、氣場十足的女人站立在門口,肩背挺得很直,左手拎着包,右手把電話貼舉在耳側。
與衣着的板正嚴肅相對比,她的腳卻是赤着的,随意地踩在門口的地磚上。
尖頭銀色高跟鞋被脫了下來,和行李箱一起散落在牆角。
女人察覺到吓到了小姑娘,捂着手機聽筒,對陶青青歉疚地笑了笑。
陶青青一邊向電梯間走一邊偷偷回頭偷瞄,驚訝地發現她的眉眼跟宋媛有五分的相像,這才後知後覺确定了她的身份。
靜總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電話會議,出差行程還沒有結束她就着急買了第一班飛機回來,遺留的工作任務就只能用這種間接方式完成。
結束了電話會議,靜總長長地舒了口氣,低頭自嘲地看着一地狼藉,收拾好情緒後放輕腳步邁進了家門。
……
夜色已深,早已過了Q大寝室的門禁時間。
陶青青在大廳找了個沒人注意的小角落窩着,捏着耳機把話筒湊近嘴唇。她頭一次講那麽多那麽久的話,講到嗓子又幹又澀地疼着。
“學校出面止住了謠言,但是人心卻很難輕易改變,尤其是背後的指指點點。這件事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被淡忘,可最忘不了的人是——宋媛。”
宋媛那段時間經常失眠經常偷偷哭,總會夢到李衍,驚醒後就再也沒辦法睡着,一坐就到天亮。
心理醫生診斷她患上了輕度焦慮症,治療了一段時間後好了些,但偶爾還是會複發。
陶青青的語氣裏滿是心疼:“我眼看着宋媛就變成了我從沒見過的樣子,再一點點掙紮着從灰暗的狀态裏走出來,眼睛裏開始重新擁有光芒。”
任憑陶青青怎麽想,都想不到這件事會被翻出來,謠言會被再度傳播一遍,在破敗的廢墟上重新燃起了絕望的戰火。
“徐衆祺,我告訴你這些并不是想要為宋媛開脫,畢竟感情是你們兩個人的事,”陶青青斟酌着語言,竭力想表達清楚,“宋媛比我堅韌很多,發生了什麽事情總喜歡自己一個人扛着。我猜她提出分手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太喜歡了,所以很害怕會傷害到你。”
“我明白。”徐衆祺望向天空中懸挂着的一輪圓月,M市此刻的月亮應該也是一樣的吧,澄淨冷淡。
徐衆祺的嗓音沉穩而堅定:“青青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你說?只要是我能做的都可以。”
徐衆祺:“我想替宋媛做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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