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繭
“李衍的事情是我告訴孫斌的。”
秦淮一字一句地說道,努力平複着心境,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冷漠絕情。
宋媛整個人愣在原地,茫然而不可置信地望向秦淮。
記憶的閘口被打開,滾滾汪洋傾斜而下。
眼前的少年背對着她,背脊微微顫抖着,雙手緊緊地握成拳。與當年生日聚會上那個與她差不多高的孩子,交疊在一起。
“小淮?”
秦淮轉過身來,與宋媛四目相對。
宋媛的眼神純粹幹淨,沒有憤怒和指摘,沒有慌亂和遮掩。所有他設想過的種種情緒都沒有出現,更多的是關切,讓他厭惡的關切。
積攢了多年的情緒臨近崩潰的邊緣,秦淮滿是氣憤:“是我向別人揭穿了你玩弄人心的把戲,揭露了你肮髒的真面目!你應該痛恨我,歇斯底裏地罵我!跟我魚死網破才是!”
宋媛緩緩搖了搖頭,胸口悶悶的,不願去觸碰眼前這過于荒誕的現實。
“這些都是你當年從別人那裏聽說,再轉述給孫斌的嗎?”
秦淮垂眸,不發一言。
孫斌在聚會時當衆說的那些話,都在秦淮原本的講述裏進行了不适當的添油加醋。那是秦淮借給孫斌的刀子,刀鋒抹上了劇毒,也讓秦淮在後來的很長時間裏更加難眠。
“你在恨我,也是在恨你自己啊!”宋媛的眼眶逐漸濕潤。
在宋媛黑暗的記憶隧道深處,所有人都在戳着她胸前’加害者’的告示牌,譏諷她絕對不能忘了過去對李衍造成的傷害。而她也在給自己心理暗示:你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恒久的痛苦之上的,所以不配擁有真正的幸福。
那樣孤獨而痛苦的掙紮裏,她在獨自做着跟自己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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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未曾想過在隧道的另一頭,被牢牢困住掙脫不開的,竟然還有一個秦淮……
宋媛深吸一口氣,平複着跌宕的情緒開了口:“小淮你被困在了歉疚包裹的惡意裏,卻從沒有嘗試去找找新的出路。”
秦淮雙眼通紅,剛想辯駁什麽,手機卻被宋媛抽走。
宋媛在緊急呼叫欄輸入了李衍的號碼,遞還給秦淮。
“打這個電話,你會找到想找到的答案的。”
……
小淮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見過李衍哥了。
每次回家的時候,都會有意識地往上走一層,門旁的臺階空空蕩蕩,落滿灰塵。
飯桌上父母說着工作期間的事,小淮插不進嘴,就默默地扒飯。
母親随口問小淮周末想去哪裏玩。小淮大大咧咧地笑起來回答“想去找樓上的李衍哥去電游城玩,最好把上次見到的姐姐也一起叫上。”
母親臉色微變,往小淮碗裏夾了根青菜,岔開了話題。
父母本來就不怎麽喜歡樓上的一家人,生怕小淮跟樓上接觸會學壞。後來看李衍性格和成績都不錯,才略微放了心。
李衍出了事,他們怕小淮難過才有意瞞着,想等合适的機會再告訴他。
那天,小淮放學背着書包從公園經過,聽到跳廣場舞的叔叔阿姨們在聊社區裏的八卦。沒頭沒尾地聽聞了這件事,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小淮氣喘籲籲地跑上樓,拼命地拍着門把手都拍紅了。
許久之後,有個醉醺醺的男子罵罵咧咧地開了門。
發現站着的是時常來找兒子李衍的鄰居,李父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下着逐客令:“那婆娘和李衍這小子早就跑了!你就當他死了,少來敲門煩我!”
小淮氣得發抖,從外面重重把門摔上。
每下一層階梯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一次,再回頭看一眼熟悉的門和臺階,那個如陽光般燦爛明媚的哥哥,再也不會出現在那裏了……
那一個個夜晚裏。
愧疚在秦淮的心口瘋長,肆意蔓延着侵奪所有養分。
秦淮愧疚于自己沒有早點察覺李衍笑容下的悲傷,明明自己是距離李衍傷痛最近的人;愧疚于随意地相信了一個’病人’的話,相信了李衍說的’我很好’、’沒有關系’。
秦淮不是真正的受害者,因此永遠無法對李衍真正地感同身受。
永遠無法改變過去,永遠無法做出挽回,這份後悔成了困住秦淮的繭,掙紮得越用力就捆得越緊,讓人逐漸窒息……
雙眼失去光亮,靈魂懸浮在半空之中。
唯一能把他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辦法,極度自私卻非常有效,那就是轉嫁到’加害者’那裏。
漫天飛舞的桃色傳聞、用想象塑造的陰謀論、所謂’綠茶’行徑的戰利品……
秦淮逼迫自己選擇相信他最不願意相信的那些,被宋媛漂亮臉龐和溫柔話語輕易蒙騙的那些。
……
拍攝的後半場,秦淮的狀态并不太好,整個人渾渾噩噩、心不在焉的。
攝影師也沒有強求他調整心态到跟之前一樣,而是就着現在的處境和情緒,改變了拍攝手法,追加了一個黯然傷神的版本,倒是能和這首歌的意境搭配。
到時候再把畫面調成黑灰白,剪輯在一起,效果肯定不錯。
拍攝進度完成,四處響起掌聲。
宣傳部的部員很快地打掃好現場的垃圾,并且把桌椅歸位。
“要一起走嗎?”有女生的聲音從耳畔響起。
秦淮一擡頭,是之前給他遞過水被他拒絕的女生。
整個教室裏的人基本都走完了,偌大的空間裏冷冷清清地只剩下他們兩個。
秦淮攥着手機,手心的汗珠覆在屏幕上,搖了搖頭:“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女生知趣地點了點頭,腳步剛邁出門口,扭頭回來不死心地追問了句:“你是一向喜歡拒絕異性嗎?”
秦淮疑惑地看向她,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女生無奈地攤開手,坦率地說出心裏的話。
“我觀察你很久了,發現你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女生的邀請,除了宋媛部長。原本以為你是喜歡她,但剛才不小心聽到一些你們倆的對話。比愛意綿延更深的居然是恨意啊!”
“聽到孫斌的那番話,宣傳部的每個人都很震驚,但是沒有一個人選擇了跟随他。”
“過去的事情不應該成為一個人終生的枷鎖,宋部長面對着那樣過分的指摘一句辯解也沒有,換做是我絕對做不到。這個枷鎖是她自己套在自己身上的,對外展露出最脆弱的弱點,但無論哪個旁觀者都沒有嘲諷的資格。”
秦淮沉默地看着女生離去的背影。
風扇順時針轉動着,扇走空氣裏的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廉價的卑微。
方才宋媛輸入的那串數字,刺眼地排列着。
潛意識在告訴秦淮,這串號碼的主人正是他尋找了多年的人,是他所有愧疚和恨意的源頭。
仿佛猶豫了半個世紀,秦淮才點下綠色的撥打鍵。
短促的提示音一聲聲打在他的心尖,催着他的心髒愈發快地跳動起來。
“喂……”
有聲音從不知有多遙遠的遠方傳來,攀着耳廓送達,熟悉而陌生。
秦淮一時想不出來該說什麽,微微張口,嘴角卻品到一絲濕鹹。
慌亂地找到玻璃窗的反光,面前的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繭邊緣終于被撕裂出一條裂痕,蟄伏整季的蝶虛弱地攀爬出來。
撲簌簌地,它抖動了下翅膀。
墨黑的細密紋路,在半空中扇出優美的弧線,奔赴向新的自由。
暑假的快樂開關開啓,日常喧鬧的校園逐漸歸于平靜。
最适合偷睡懶覺的早晨,時不時就會被窗外拉杆箱的聲音吵到,只能煩躁地等着它從宿舍樓的這頭劃到那頭,再一點點遠離消失。
徐衆祺早早地到了高鐵站,攥着赴帝都的車票,等在候車室裏。
手機微信連接的那頭,宋媛還在鬧着小脾氣,始終沒有回複他昨天的消息。
整個暑假他都得在帝都實習,而宋媛被安排着丢給了靜總。
異地戀的距離變得更遠了些,再加上金融實習強度大任務重,熬夜加班都是家常便飯,多半是顧不上她這個女朋友。
臨上飛機前,宋媛給徐衆祺打電話撒嬌:“在靜總那裏也是守着空蕩蕩的家,怪沒意思的。不然我們就跟電視劇裏寫的一樣私奔吧!抛下所有奔向對方,多麽浪漫啊!”
徐衆祺在電話那頭笑起來。
宋媛聽出他的打趣,不悅地挑了挑眉:“你是不是在笑話我?”
徐衆祺不置可否,解釋着:“我就是稍微想了一下,如果結束工作疲憊地回到家,有一盞燈和你在等着我,确實也挺不錯的……”
落地窗外停靠過來的一架架飛機,宋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致虧阿蘇轉換,一瞬間就沉陷于徐衆祺寥寥幾句描繪的溫馨氛圍裏。
她會精挑細選地穿上最好看的家居服,在聽到密碼鎖按動的聲音後,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玄關處……
“老徐只要你說一句’過來’,我就會立刻、馬上奔向你的!”
這是她說的最讓他動心的話。
只可惜徐衆祺猶豫許久,最終也沒能回應她電話那頭的期待。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來到帝都之前徐衆祺已經看中了一個合租房,跟中介碰頭後查看了下實景,檢查發現沒有什麽問題後就簽了短租協議。
在偌大的帝都擁有了短暫的容身之處,空間很小卻很昂貴。
徐衆祺的行李很少,全部拿出來也只占據櫃子小小的一角,還缺少很多必要的生活用品,當然還缺了一個她。
“叮咚”門鈴聲響起。
徐衆祺想着是不是中介忘記了東西,打開門的一瞬間卻愣在了原地,眼裏滿是不可置信。
宋媛應該是身在千裏的,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可眼前人的眉眼神色都複刻着她的樣子,在朝着他笑。
“徐衆祺先生,我來找你私奔了!”宋媛淺笑着說道。
徐衆祺也笑起來,滿心滿眼都是失而複得的喜悅。
宋媛用着撒嬌生氣的借口,給他準備的這份驚喜,沉甸甸的真心最為珍貴。
“我沒有說留住你,真的以為你上了飛機,也真的以為你生了我的氣。”
宋媛掂着腳湊近,在徐衆祺唇上輕輕碾磨了一下:“我聽到了。”
宋媛把手掌按在徐衆祺心髒的位置,仰起臉來沖着徐衆祺笑:“這裏在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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