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鹿血膏

方玉柔因為在雪夜生産,傷了身子,療養了大半年,她雖出面少,黑河方家卻對建酒廠一事幫忙諸多。

從商無人不愛財,但方家也有一大半的情誼攙和在裏面。

方老爺本就和青河白家是姻親,再加上白容久救了方老爺唯一的女兒和小外孫,他這次更是全力支持。方老爺早年留洋見過世面,對購買機器十分贊同,他本人更是拿出十萬銀元投入酒廠,大力扶持女婿白明哲購買酒精釀造設備,發展酒廠。

青河白家拿了十餘萬銀元,白九爺投資六十萬銀元。

酒廠請了德國專家來規劃建造,廠區占地極廣,整體類似歐式古堡,豎起幾十米高赤煉瓦造大煙囪,四面依地勢築起高牆,圍牆四角造有七階瞭望臺,用于防範土匪劫掠。

外頭傳言白家在那高高的“炮樓”裏,真的藏了幾門大炮。

九爺聽到的時候只笑笑,沒說話。

謝璟跟着九爺親自去看過,裏頭沒有大炮,或者說除了大炮,其餘的都很齊全。

北地白家百年豪商,自然有自己的路子,別的不說,自保有餘。

幾月後,廠房建成,大量機器源源不斷運來,高大的五層蒸餾室、數座氣罐與機械室并立,右邊是糖化室和火油罐室,居中為酒廠最核心的實驗室。除了這些,院牆內有序分布了警衛室、宿舍、倉庫、蒸餾車間,後面院子是馬廄和磨坊、油坊和食堂,另有一個修理車間,可住百餘人,完全不用擔心供給不足。

因為機器購買的數量多,能釀酒的也不限于高粱小麥,還包含了薯類和一些其他原料,甚至還能生産不少的啤酒。

釀造出來的除卻燒酒一類,還有工業用、醫用等多種酒精。

九爺想得長遠,從一開始就沒想只做酒水生意。

謝璟跟着九爺去黑河酒廠忙了一段時日,再回來青河縣的時候,已到了夏初時節。

去時樹葉剛抽條冒嫩芽,回來的時候,路邊的槐花都結了花苞,槐米還未長開,一嘟嚕挂在高高的樹梢,迎風就能聞到濃郁香氣。

東院已經有人捧着禮物等待拜訪,九爺打從在黑河建廠開始,一波波前來的人就沒斷過。

有些是想入夥,而有一些是打探消息,想猜測九爺在這裏下多少籌碼,又該如何應對。

一水淺池裏忽然來了條巨鱷,力氣小的瑟瑟發抖不敢動,力氣大些的總要撲騰點水花。

九爺讓人把他們請到花廳,自己去卧室換了衣服。

謝璟跟着過去,幫他把外套脫了,又從櫃中拿了一身新衣出來:“爺,今兒穿這身?”

“都成。”

九爺的衣服大多淺色,剛近身伺候的人往往一眼看過去挑花了眼,只覺長得全都差不多。但認真瞧了,就能看出其中細微差別,謝璟認得準,九爺也愛用他,慢慢的這些瑣事都落在了謝璟身上。

東院的人都是從省府跟來伺候的,跟在九爺身邊久了,人精一般,擱在外頭都能獨當一面。

但就這些人以往瞧見九爺動怒,也吓得不敢吭聲,現在略微好些,他們發現小謝好使,九爺動怒的時候就去請小謝,往往把人找來送進去一盞茶的時間,爺的脾氣就消得差不多了。

也有人好奇,躲在遠處偷偷瞧過,想知道小謝到底有什麽法門絕招。

但看了半日,只瞧見小謝站在那和往日一樣端茶倒水,偶爾說上一句,倆人也不用怎麽交流,爺的脾氣就慢慢平息下來。

九爺疼小謝,東院的人都瞧在眼裏,他們對九爺忠心不二,自然對小謝也好上幾分。

謝璟伺候九爺換了衣裳,又問:“我陪您去?”

九爺想起那些人就頭疼:“不用了,翻來覆去問上幾遍都是酒廠那一件事,我自己去就成了,你難得回來一趟,去瞧瞧姥姥,爺給你半日假,晚上記得回來。”

謝璟應了一聲,等九爺走了,才折返回家中。

寇姥姥把東廂房收拾得溫馨整齊,幾個月住下來,家裏添置的東西倒是比之前幾年都多。

除了當初張虎威送的幾樣家具,薄被也添了兩床,湛藍的被面,裏子是土布,漿洗的雪白微硬,看着幹淨又舒服。

謝璟和寇姥姥一屋住着,隔壁單間依舊讓給李元,他不常回來,東西都是寇姥姥在管,瞧見新被伸手摸了一下,被面軟而暖,是剛曬過的。

“雖是入夏,但夜裏依舊風涼,真要熱起來怎麽也要七八月。”寇姥姥拿了一小籃子槐花進來,笑着道:“家裏留兩床薄些的,你回來就能用。你在那邊可有鋪的蓋的?”

謝璟點頭:“都有。”九爺畏寒,身邊從不缺這些。

而且他不怕冷,裹個厚些大衣都能睡得香。

籃子裏的槐花新鮮,謝璟忍不住掐了兩朵嚼着吃。

寇姥姥拍他手一下,不讓他多吃:“這些還沒洗呢,你去外頭院裏的小桌上,那邊有剛早上剛摘下來洗過的,去吃那些去。”

謝璟答應一聲,去了小院。

院子裏收拾的整齊利落,他轉了一圈,沒什麽能幹的活,就坐在小桌旁邊抓了一把槐花吃。

五月槐花剛開,嫩生生的,花瓣白得像象牙,沒開的槐米是綠色的,嚼起來有點脆,謝璟嘗着比花要甜一點,很快一把下肚,又抓了一把槐米吃。

寇姥姥去做飯,今天做了幾道清淡小菜,主食是槐花餅和槐花麥飯。

對面院子住着的黃明游是西北人,最愛吃這一口麥飯,尤其是剛入夏的時候美美地吃一頓槐花麥飯,那簡直比給他送什麽禮都合心意。

寇姥姥知道黃先生教謝璟讀書之後,用了心思做飯,如今黃先生在東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到了住處對寇姥姥反而陪着笑臉,經常買些雞鴨魚肉送過來——一半是給他們祖孫吃,一半是為了讓寇姥姥做給他吃,起初還點了倆菜,後來發現老太太做飯手藝實在高,就樂得在自己院裏等着了,雷打不動三頓飯都是讓李元送來。

謝璟吃東西不挑,但對生槐花格外喜歡,寇姥姥做飯的功夫已經吃了小半盆。

姥姥出來的時候攔着沒讓他再吃:“小心吃多了積食,一會兒還得吃飯哪。”

謝璟瞧了時間,問道:“姥姥,李元呢?”

“幫我送繡品去了,這回有點遠,帶了倆餅說中午吃不用等他。”寇姥姥手腳利索,很快就做好了飯,用三層木盒裝了滿滿當當一份兒飯菜交給謝璟道:“這是給黃先生的,平時都是李元送,他今兒不在,你送一回罷。”

謝璟起身接過來,順口問道:“李元這段時間在家裏還好?”

“比之前好多啦,昨兒我問了下,興許比你還小上一歲,逃荒過來的都不容易,打小就被賣了。”謝璟還要說話,寇姥姥上前給他整理了一下衣領,笑呵呵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麽,甭替我操心,姥姥這都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別的不說,看人的眼光還是有一點的。他根上不壞,管教上兩年就好了,到時候啊,我們璟兒也大了,咱們也攢下點錢,正好給你開個小鋪子,李元就給你當夥計,好歹這麽多年看着他長大,知根知底,姥姥也能放心啦……”

謝璟不讓她說完,提上東西道:“我去給黃先生送飯。”

寇姥姥站在那看他,當初留下李元,她其實也有私心。

她今年六十八,再過兩年就能算高壽了。

黃土埋到腳脖子的人,唯一的盼頭就是希望她的璟兒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她年歲大了,陪不了這孩子太久,總得找個人幫他一把才能安心。

謝璟去給黃明游送了飯,瞧見食盒裏有一大碗槐花麥飯,黃先生特別高興,臨走的時候還送了謝璟一本書,叮囑他好好念書。

謝璟路上打開翻了下,上頭勾畫了許多,像是把要考的內容都圈畫出來。

他把書收進懷裏,放好。

他這段時間都跟着九爺在黑河酒廠那裏忙,回來之後還沒進書房一次,黃明游這本書裏圈畫的想必就是明日要考校的。

謝璟只有半天假,陪了寇姥姥半日,姥姥做針線,他就在一旁看黃先生給的書。

臨到傍晚的時候,謝璟回了東院。

今日小廚房裏炖了新鮮鹿肉,九爺留了黃先生一起用飯,但黃明游五十來歲的年紀牙齒已經不太好,嫌鹿肉太柴,咬不動,喜滋滋回去吃自己的槐花麥飯去了。

九爺吃飯不用其他人伺候,留了謝璟坐下陪他一同吃。

謝璟埋頭吃肉,津津有味。

九爺原本沒什麽胃口,看他吃得香,也多用了小半碗飯。

鹿肉沒有豬肉羊肉那般細膩,因為瘦肉較多,吃起來有些柴,肉炖熟了之後顏色也略深,倒是和野兔肉有幾分像。小謝不在乎這個,他覺得是肉就行,他挨過餓,吃什麽都香,都不浪費。

飯後有人端了一只白玉小碗過來,裏頭盛着半盞半透明的膏狀物,略微有些淡黃色澤,晶瑩剔透的,散發着濃香。

謝璟好奇,看了一眼。

九爺慢慢吃了幾勺,故意逗他:“這個你吃不了,辣的。”

雖然這麽說,但最後一勺還是喂到了謝璟嘴裏,謝璟不疑有他,張口就吃了,那東西入口即化,順着喉嚨就咽下去,緊跟着一股滾燙酒氣從胃裏一直沖到腦門,謝璟臉一下就漲紅了,連咳了好幾聲,“好、好辣!”

旁邊端了白玉碗過來的人也樂了:“這是鹿血膏,今年新采的鹿茸血,拿上好的陳年老酒泡出膏脂,一大壇才只得上面拇指肚厚的一層……”他話還未說完,就看着謝璟目瞪口呆,抿嘴抖着肩膀笑起來。

謝璟鼻子癢癢,擡手擦了一下,就擦出了兩管血,連忙用手捂着了,“爺……”

九爺笑着擺擺手:“快去洗洗罷,想給你吃口好東西,誰知道你這麽禁不住補。”

謝璟洗幹淨了臉,有些臊得慌,臉上一陣陣發燙。晚上守夜的時候他忍不住掀開毯子把腳探出去兩回,才恍然發現,他或許不是臉皮薄發熱,而是喝了酒泡的鹿血膏,弄得渾身燥熱。

床鋪上的九爺安靜睡着,隔着紗幔,能看到他放在床邊。

好像伸伸手,就能碰到。

謝璟着魔似的,忍不住擡起手輕輕碰了一下,隔着紗,卻還能感受到爺手指尖微涼的觸感,那和他平日裏借着端茶或者拿文件的時候偷偷碰過的感覺一樣。

謝璟把手和他重疊,指尖相觸,下一瞬卻被握住了。

“爺……”

“半夜不睡覺,偷偷想做什麽壞事?”

謝璟臉上發燙,搖頭道:“沒想做什麽。”

九爺半坐起身來,手沒松開他的,拽着他靠近一旦,面頰之間只隔了一層紗,啞聲道:“你想好了,真不想做什麽?”

謝璟口幹舌燥,掌心裏燙的能起火,“我,我想喝水。”

九爺含了一口涼茶度給他,謝璟喝了,只覺得像是當初在雪窩子裏喂給爺的那一口雪水,冰涼直透心底,他身上的熱有些解了,卻不舍得松開九爺的手。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只一味着急,急得狠了,就拿腦袋挨着九爺的肩上磨蹭。

九爺低笑道:“小璟兒長大了,不礙事,這些你家裏人沒法教,爺來教你。”

一只手搭在腰間,緩緩落下。

謝璟睜大眼睛。

……

謝璟實實在在的感受了一回。

只覺山花徇爛,他被抛入帶着冷香的綿軟雲端,又墜落下來。

醒來的時候,雙手緊緊抓着毯子一角,眼睛還是濕潤的。

謝璟緩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方才是一場夢。

夜裏安靜,離着他一步之遙的床鋪上九爺還在安睡,謝璟看了一眼,就耳尖發燙,不敢再看。

他小聲起身,抱着毯子出去,尋了個沒人的時候自己把毯子弄髒的那一塊悄悄洗幹淨了,都沒敢在東院晾曬,裹着睡了兩日,硬是靠自己身上熱氣暖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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