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随情蠱

醒來的時候顧清寧發覺自己已不在汐溪別院,四處環視一周,看見那些有些陳舊的家具以及穿着完好的自己時,顧清寧才微微放心了下來,這般一回神,周身便泛起了酸疼,嗓門口一把火,燒灼得喉嚨幹涸難忍,他咳嗽了幾聲,終于有一位婢女上前了來,

“顧少爺。”

顧清寧扯了扯領口,胸口悶痛的感覺着實不是那般好受。“倒點水來。”

那婢女應聲去一旁的案臺上倒了點水過來,顧清寧就着她的手喝了點,熱水刺激了唇上的傷口,顧清寧微微蹙眉,想起了昨夜那一番的肮髒不堪來,心裏頭一陣翻攪,晃了晃腦袋,似是要将那些混亂不堪的記憶從腦子裏晃出去似得。

“墨荷,黎叔呢?”

那叫墨荷的婢女抿了抿嘴,有些遲疑,“黎……黎叔,他今早看見王爺府裏的人送少爺回來,便,便怒氣沖沖地出去了。”

顧清寧大驚,“你怎地不攔着他。”

一邊忍着身上的不适,慌忙下床了來,還沒站穩,腰肢一陣酸軟,當下便撲在地上,墨荷連忙過去将他扶了起來。

“黎叔那個脾氣,奴婢哪裏能攔得住他。”

墨荷心裏嘆了一口氣,有些自憐起來,她自小父母雙亡,随着叔父流亡的時候被那無良的叔父以十文錢賣給人伢子,輾轉着居然能到梁王府當差,原本以為自己的苦日子快要到頭,可不曾想竟分到了這位小主門下。

她出生鄉下,輾轉了這麽多年也沒有看見這麽好看的人,原本以為仆從主貴,要過上好日子了,卻不曾想過得連府裏的雜役都不如。

也怪少爺自個兒不珍惜,花無千日紅這個道理便是自己一個鄉下出身的丫鬟也知道,少爺是自己看過的最好看的人,可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更何況自己的這位小主,竟是仗着自個兒的美貌四處惹是生非,白白地消磨了王爺的耐性,落到如今這般下場一半也是他自取的。便像今次,明明王爺召幸了他,可半夜便使人給送回來了,也不知其他人知也不知,不多時定是要有人上門來笑話了。

王爺府內衆多姬妾娈寵,有哪一個如同自己主子這般脾性,明明是罪臣之後,被王爺收進府內重享榮華,本應老老實實侍奉王爺,可他偏偏不知好歹,又要面子又要裏子,幾句口角便出手打傷了西廂院的趙公子,還沒消停幾日,那東苑的花姬就多嘴說了一句他‘都是侍奉王爺的,偏偏他還真當自己還是太傅公子。’又将花姬最為自豪的滿頭烏發給絞了。府裏莺莺燕燕這般多,即便自個兒主子的皮相是一等一的好,也耐不住他這般的作賤,更何況還有其他院裏小主們溫柔鄉的侵蝕。

原本閣裏的丫鬟仆婦不說多,內院外院數下來也有數個,哪裏有今日這般衰敗。也怨自己,當時看着那渾身是傷的少爺臉色蒼白的卧在床上時,心裏竟是泛起了一股憐惜之意,便與府裏的總管自動請纓要留在這別院,其餘的丫鬟仆婦來來去去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如今這別院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位年逾花甲的黎叔在照顧着這位小主了。

墨荷心中雖是諸般情緒,但看着那一臉痛苦地伏在床上的人,那張清麗的臉毫無素日裏的飛揚跋扈及尖酸刻薄,心中還是不忍,頓時明白了為何王爺明明似乎厭煩極了自己的主人,可仍舊時不時地召他過去侍寝,憑着這點皮囊的美相在這府裏倒也還能相安無事,否則憑着少爺四處得罪人的脾性,府裏的一堆虎狼還不親手撕了他。

只是不知道憑藉着這點兒恩情,又能夠在這府裏撐得了多久,墨荷又為自己将來的命運犯愁,也罷,走一步算一步罷,她掏出懷裏的藥酒,準備給顧清寧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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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的主子嬌氣,平日裏跌跌撞撞都容易淤青,更何況王爺這般待他。可這少爺還不領情,眼睛裏滿是不耐,

“顧我作甚,快去找黎叔。”

墨荷心裏腹诽一聲,應了一聲去了。

還沒走到門口,便看見兩個家奴拖着一個孱弱的身子往自己院裏走來,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厮。墨荷定睛一看,這不是新近得寵的趙公子的随身小厮又是誰,她抽了一口氣,連忙上前。

撲的一聲,頭發蓬亂的黎叔像破布似得被丢在地上,墨荷扶了他,細細查看了一番,除了臉頰一點擦傷,所幸沒有大礙。

墨荷不敢質問,只扶起了黎叔往自己院裏走,身後一聲尖細的聲音響起,“叫你家主子好好管管院裏的下人,王爺可還在咱公子院裏頭呢,咱公子皺一下眉頭王爺都舍不得,若是沖撞了咱公子王爺定叫你們好看!”

墨荷沒有理會他們,倒是黎叔順了氣回來,當下又開始叫罵,

“殺千刀的!咳咳!叫你不得好死!”

“好你個不記打的老東西!”那小厮啐了一口,撩起袖子上前來,喚了一旁的兩位家奴,正要繼續收拾這老頑固,屋裏一個白影晃了出來。

“住手!”

顧清寧冷冷地看着闖入自己院裏的不速之客,那小厮一愣,又帶上了些嬉皮笑臉,他朝顧清寧順勢做了一個揖,

“原是顧少爺。”

顧清寧冷聲道,“帶上你的人給我滾!”

那小厮一愣,沒成想這失寵的兔兒爺居然給自己這般臉色,他還沒看見有姬妾男寵被王爺召幸的當晚便被送回來的呢,當下收起了笑容,嗤笑一聲,正待譏諷上幾句,臉上便挨上了響亮的一巴掌。

“莫不是要嘗嘗鞭子的滋味?”

那小厮急怒,雖恨不得立馬上手,但對着顧清寧的赤練鞭多多少少有些顧忌,便重重哼了一聲,帶了兩個家奴回去與主子告狀去了。

顧清寧連忙上前扶住了黎叔,卻被黎叔推了個踉跄,望着那跌跌撞撞往屋裏走的老人,顧清寧輕輕嘆了一口氣。

得罪了梁王的心頭愛可不是開玩笑,當天梁王便下了命令禁足,并除了顧清寧院裏一個月的膳食。

墨荷嘆了一口氣,虧得她未雨綢缪,素日裏趁着日子好的時候幫着大手大腳的主子存了點小金庫,好歹私下與膳房好相與的夥夫拿銀錢換了點米糧,還可以靠着這點口糧支撐過這一段懲戒期。

将小爐上熬得稀爛的粥端上,主仆三人便圍着一張舊桌喝着稀粥。

黎叔仍還在罵罵咧咧,墨荷擔憂地看看窗外,雖說這破落別院少有人來,可萬一一兩有心的路過聽見了嘴碎,下場都不知道該有多凄慘,黎叔愈嚷愈大聲,墨荷終究是忍不住,

“黎叔,別再說了,還嫌着粥不好喝麽?”

黎叔丢下了羹匙,老淚縱橫,“老夫如何對得起死去的顧老太傅唷!”

顧清寧艱難地吞了一口那粘稠的粥,好似一塊烙鐵一般難以下咽,空氣中一片沉默,只餘黎叔嗚嗚咽咽的悲鳴。

墨荷收拾着碗筷去了,顧清寧站了起來去扶起黎叔,黎叔一把甩開他的手。

“你這不知廉恥的孽障!”

那不知廉恥四字入耳,顧清寧一個激靈,心髒如同絞碎一般的疼痛。

驕傲的歲月,霎時從腦海掠過,又立即如同雲煙秒滅。

他是天之驕子,即便不學無術,整日走雞鬥狗,可他也是一府太傅的獨子,是準備仗劍走天涯的潇灑少爺,那迂腐守舊的顧老太傅雖是整日動辄叱罵,可但凡顧清寧嬉皮笑臉湊上去時,顧老太傅準是繃不住那一張板着的臉,滿臉無可奈何。

顧清寧是個雙兒,顧老夫人寧氏當年難産千辛萬苦誕下他後便過世了,他剛出生便沒了娘親,顧老太傅更是認為自己愧對了小兒,所以無論顧清寧多麽纨绔,顧老太傅只會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善後。

顧清寧多年後仍想不明白,這樣的父親,怎麽會被生生給殺死了,還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顧老太傅乃儒家正統,講究的是一板一眼,主張嫡長制,最是憤懑肅帝無視禮制将帝位傳于梁王,在朝他不斷進谏,意圖讓肅帝收回成命,回歸正統王道,但這般與梁王黨羽分庭抗禮,自是大大地得罪了梁王,被罷黜不說,還身遭滅門,死時更是被冠上一副罔顧君恩、畏罪自盡的名頭,不可謂不含冤莫白。

黎叔原本是太傅府的總管,即便是年老仍舊保留着當年的脾性,他年輕的時候原本是武林之人,不過在一次仇家交戰之中被挑斷了手筋淪為廢人,若沒有顧老太傅當年出手相救,哪裏還能存活至如今,顧老太傅還四處尋求名醫治好了他的傷,雖說不能恢複武人體魄,但也幾乎與常人無異了,算到滅門那年,黎叔已是跟着老太傅已經三十年有餘,早已如同家人那般關系了。

看着顧清寧不僅不思報仇,居然上趕着讓那梁王糟蹋自己,這讓黎叔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黎叔……”

“老奴承受不起!”

顧清寧長長嘆了一口氣,不欲再隐瞞黎叔,他将胸口的衣襟扯開,那雪白的胸脯遍布青紫,但正中卻俨然一道赤色的紅痕,如同一滴鮮紅的血。

黎叔年輕時游歷江湖,見多識廣,見到這紅痕當下倒抽了一口氣,

“這……”

顧清寧将衣襟收了回來,言語淡淡,“沒錯,這便是西域‘随情蠱’,我對于那個惡人,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黎叔怔怔地,“什麽時候下的?”

“我第一次被……”顧清寧臉色有些發白,似乎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夜晚,他慢步走到堂中的舊跡斑駁的椅凳坐下,手扶着木桌,緊握着拳頭,關節骨捏的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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