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密闱

随情蠱,西域十大蠱毒之首,中蠱之人但凡對蠱主起了殺心,便會渾身刺痛無力,如同萬千蟻蟲啃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蠱原本是西域十六國國主于降臣所用,随着突厥與南朝相繼吞并西域,這蠱毒本已經失傳,可不想卻在此地出現,竟是用在了他的身上,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懷着匕首自薦枕席的他,被下了這悖逆人性的蠱毒,心裏恨不得手刃眼前的仇人,卻只能被肆意玩弄。

黎叔又驚又怒又是憐,“小主人……”

“黎叔,你不必憐我,”顧清寧搖了搖頭,他看着院中灑落跳動的月色,“我本是該死之人,可我不能讓我爹白白地擔上畏罪自盡的污名,讓他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這‘随情蠱’一旦種下,便無可回頭,”黎叔早已失了那找蕭玄衍算賬的念頭,雙手顫抖扶額頹然坐地,半晌他目光一定,站了起來,拉扯着顧清寧,心有餘悸地:“咱們走,天下之大,至少有些許之地是他蕭玄衍管不到的,去琉球,或是大宛,番洋之外耐蕭玄衍一手遮天也鞭長莫及!”

“黎叔,我不走,”顧清寧阻着黎叔的拉扯,細白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們顧府家破人亡,我這般污賤之身,當個縮頭烏龜便能當做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麽?”

顧清寧望着屋外深黑的夜,目光陰毒:“黎叔,你放心,他蕭玄衍以為我軟弱可欺,毫無建樹,只能白白地給他作踐,錯了,總有一天,我定叫他将我這般多年所受的屈辱一一讨要回來!我還有什麽東西可珍惜呢——他蕭玄衍将我推進地獄,我顧清寧便是舍得一身剮定要拉他下去!”

“阿寧,顧家只剩你了,你可……他蕭玄衍名分上是王爺,更是儲君,如今皇帝年老體弱,這天下可馬上便要到他手裏的啊!”黎叔看見顧清寧那一臉的決絕,愈想愈是惶急。

“黎叔,你當真以為這天下是他蕭玄衍的囊中之物麽?”顧清寧一聲冷笑。

“原本先帝在世時,他蕭玄衍雖是排行第九,卻是最得先帝歡心,這蕭玄衍又頗有點帶兵的本事,靖元十六年北部藩王作亂,一路斬殺邊疆郡守,直逼京城,最後還是依仗着蕭玄衍的定遠軍才平了騷亂,而後他吞西域,踏閩越,憑藉赫赫軍功與先帝的寵愛,不僅升了親王,還得了個定遠大元帥的稱號,徨說先帝并無立太子,便是有東宮儲位另立他人,那也沒法跟他抗衡,更何況先皇後膝下無子早早薨逝,在諸皇子中,蕭玄衍的生母缪貴妃位份最高,這天下本來就是他的,可不想最後這社稷卻被當今聖上拿了,還演了這麽一出兄友弟恭的讓位戲碼,他蕭玄衍難道不明白這讓位讓得心不甘情不願的麽。”

黎叔踱了幾步,雖說他也明了皇家無情,但真真切切地去剖析,不由得愈發的膽戰心驚,“當年先帝病重,連下三道敕令令遠在西疆帶兵的梁王速速班師回朝,可梁王的定遠軍急奔三日剛抵京郊時,先帝便駕崩了,随即當時還是福王的聖上拿了傳位聖旨便昭告天下,這……難不成……”

看着黎叔倒吸了一口氣,顧清寧嗤笑一聲,“這蕭玄衍萬萬沒想到打了個仗回來這天下莫名其妙便到了其他人手上,你真當他輸的服氣。”

“可若是不服,四十萬定遠軍擺在那裏是好看的麽,為何梁王不一鼓作氣……”

“為何不一鼓作氣殺進皇宮,撕毀诏書,将那傳國玉玺奪将過來?黎叔,你真當蕭玄衍不敢麽!”顧清寧眼裏愈發的怨毒,他咬着唇,想起顧老太傅滿頭滿臉的血,那一番番觸目驚心的場景歷歷在目,“蕭玄衍要将我爹趕盡殺絕又是為了什麽,這厮心氣甚高愛惜羽毛,不就是要圖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大統麽,沒錯,當時南朝兵力幾乎都在他蕭玄衍手上,可若是殺進皇宮,得一個弑君奪位的名頭是好聽的麽,蕭玄衍雖是無所不為,但最是注重這‘搶’與‘讓’的分別,否則又怎會明裏暗裏硬是逼着這肅宗下了那道備立儲君的旨意。”

黎叔一時間聽了這般多的皇家密闱,腦裏轟轟作響,竟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顧清寧将黎叔扶着坐在了一旁的太師椅上,“黎叔,這段時間以來,我進宮也不下十數次,他人只道我進宮只為了耀武揚威,卻不想我究竟是為何,可惜,我除了探聽些消息卻始終進不了內宮,無法面見聖上,不過昨日宮裏的太監與我說,春獵時,聖上便要出宮祭天祈福,屆時我定要到聖上跟前撕開蕭玄衍那張嘴臉!”

“少爺!”這一席話下來黎叔聽的是手腳發軟,“你、你也知道肅宗忌憚梁王,說了又當如何,肅宗敢動他不成?這定遠軍威名赫赫,不敗的名頭可不是說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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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寧搖搖頭,“不,一碼歸一碼,眼看着蕭玄衍坐大,聖上好歹是無法眼睜睜看着這帝國拱手相讓,除了定遠軍,難道我南朝就沒有其他兵馬了麽?!”

黎叔眼睛侗大,腦子似是幽幽的一道光亮進來,“怪道乎兩年前月氏國來犯,肅宗以梁王是儲君,不可親上戰場,免得動搖國本為由,硬是派了趙穆趙大将軍去了西域迎戰,名正言順撥了十萬大軍交由他。趙穆這小子也倒還出息,初出茅廬居然連連打了勝仗,經過幾年歷練,愈發的英勇了——說起來這趙穆自小跟你玩得好,怎麽後來少爺你便不與他往來了?”

“一點微不足道的子弟交情罷了。”顧清寧眼中一點波瀾也沒有,他很快便将岔開的話題引了回來,“聖上當年籍籍無名的一個皇子能拿了這江山也不是沒有點手段的,梁王始終是他心頭的刺,這般多年來這對皇家兄弟始終維持着面上的平和,其實底下都快潰爛得不成樣了,聖上近年來身子愈發的不好了,想必他每日便是想着如何拔掉這根刺,春獵百官随行,我便是要在衆人前幫着聖上撕開這表面,讓天下人看看這裏面的膿痂,不敢說咱可以助得聖上拔掉這根刺,便是硬着也要攪動他幾分,讓聖上心頭更痛一些,讓他在百官面前下不來臺,逼得聖上不得不動手!”

“不行,決計不行……”黎叔滿腦門的細汗,手足發涼,“萬一聖上下不了那個決心,萬一……何況……春獵跟随着的,必是皇親貴族,你怎能混到皇帝跟前?”

“為今只有此計,我別無他法,我着實,着實等不了了,讓蕭玄衍帶着我去春獵也不是沒有辦法,這厮還舍不得我這一張臉,”顧清寧感覺到有些冷,不禁摸了摸自己,“我這身子本就污賤不堪,再利用它得到點蕭玄衍的好處……想必不在話下。”

“少爺……”黎叔頓感呼吸不暢,想起了以往他從梁王處歸來時自己的諸般惡語,渾濁的雙目頓時滾出幾滴淚來,“我的少爺……”

“我爹死去時的那張臉我忘不了……死也忘不了!”

原本永遠在他臉上看不見的神情三番四次地出現,叫黎叔心疼至極,但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

歷經這一場談話,黎叔不知因為被西廂院的奴才打傷了還是年老體弱,當晚黎叔便發了高燒,顧清寧惹怒了王爺新寵,剛剛被下令禁足,府裏誰還會理會他。

顧清寧将門快踹壞了也沒仆婦過來,眼看着黎叔都快說胡話了,卻半點法子也沒有,顧清寧猶如熱鍋裏的螞蟻,顧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死了,他可不能再讓黎叔離開他。

顧清寧不是那種清高的人,一眼瞥見牆角那個叢草遍布的狗洞便想也沒想就從那裏鑽出去了,所幸大門被鎖死,但這破落小院少有人來,竟沒人發覺顧清寧已經偷偷溜出門去了,府門守衛不知後院中事,見着顧清寧出門還問好放行。

顧清寧臉不紅心不跳便大搖大擺出了府門,正急急埋頭趕路呢,眼前一個人影攔在眼前,顧清寧擡頭一看,一張略微尴尬的臉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顧清寧只當平日裏的那些登徒子,暗恨蕭玄衍命人收了自己的腰牌,用不了車馬,平白惹上一身的蒼蠅。

“給老子麻溜滾!”

李衡一張臉漲得通紅,他之乎者也慣了,沒成想見到美人聽見的第一句便是這般粗口,只當是自己唐突了美人,

“顧、顧小公子,在下,在下李衡,咱們見過面的。”

顧清寧看了幾眼眼前的人,腦裏隐隐約約覺得面熟,再一想,似乎便是去清宮看桃花那一回見過的,他有些疑惑又有些警惕,

“我不認得你,別擋我道。”

李衡恨自己嘴笨,原本聖上誇自己應對如響,可不想卻在這邊如同口吃之人那般期期艾艾,正悔恨不已間,顧清寧早就繞過他走了。

李衡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清晨,官道上人不多,顧清寧便去了城西的藥房,抓了幾貼驅邪散熱的藥,那抓藥的店倌哪裏見過這般美貌,難免多看了幾眼他的臉,顧清寧被蕭玄衍禁脔一般在床上折辱,最是讨厭別人看自己的臉,一記狠獰的眼色,

“看什麽?!”

店倌讪讪地收回目光,沒好氣地道,“十五文!”

顧清寧白了一眼,一邊往懷裏一摸,竟是空空如也,心裏頓時咯登一聲,那店倌原本平白無故被顧清寧罵了一頓心有不甘,看着他四處摸索,慢慢地收了臉色,浮上了一絲譏諷,

“喲!這人模人樣的可別抓霸王藥呢!”

顧清寧身無分文,他早上走得急,哪裏想到要帶上銀兩,自小他都有随從跟着,一概都幫他打點好了,這獨自出門的習慣一時還未養成,眼下黎叔還等着他的藥回去,可眼前這店倌明顯不是好說話的人。

顧清寧思來想去,正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拿藥走人,足下暗暗生勁時,身邊伸出一只手,修長的掌心一錠銀錠,

“店家,這些銀兩你看夠也是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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