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赤練鞭

顧清寧回頭一看,一個高大的陰影遮住了自己,是方才出門遇見的那人,似乎叫李衡的。那店倌見錢眼中發光,臉上頓時換了一副阿谀的神色來,

“夠夠夠,大爺稍等片刻,小人立時去兌了碎銀還與你。”

顧清寧狠狠瞪了店倌一眼,将藥包揣進懷裏便往店外走了,李衡心下一急,還沒等那店倌換了碎銀出來便連忙跟了上去。

顧清寧走得甚快,此刻日頭已是近午,街上的行人漸多,顧清寧那一張臉容易招事,些許目光已經往這邊過來了,帶着驚豔或是其他,顧清寧不欲多事,越走越快,身後李衡更是緊緊跟着他,

“哎,顧小公子,你等等。”

顧清寧停了下來,朝着李衡怒目圓睜。

“欠你多少,小爺回府一趟還你便是。”

見那一雙靈動無比的略帶微微惱怒的鳳目落在在自己身上,李衡感覺自己的臉皮又仿佛開始發熱了,幾日不見,那張臉依舊如同記憶裏那般俊美的驚人。

李衡連連擺手,“不,在下并非讨要,這也沒多少,在、在下……”

顧清寧看了看周圍好奇地往這邊打量的路人,十分的厭煩,

“那你要作什麽?”話音剛落,他眼裏多了幾分警惕,抓緊了手腕上的鞭子,“若是你有那等龌蹉想法小心老子廢了你!”

李衡更是慌亂,自打那宮裏驚鴻一瞥,他怎麽都忘不了,這些天關于他的事李衡也打聽了不少,雖說其間混雜了諸般香豔與龌蹉,可李衡偏偏是不能釋懷,聖人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雖是以諸般利益說服自己,但這些天下來腦裏總是有這麽一個影子揮之不散,如同中邪了一般,他今日休沐,鬼差神使地往梁王府這邊來了,正徘徊門口,不想便遇見了他。

“顧小公子你誤會了,敝人,敝人只是仰慕顧老太傅,卻不想……”

顧清寧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怎麽着,失望了?一代名儒竟是這般不堪大任,畏罪自盡是吧。”

李衡只想抽自己的嘴巴,但他好歹還是篤定說道,

“雖不知這其間緣故,但不才心中顧老太傅決計不是這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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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衡并非為讨好顧清寧而說了這一番話的,他自開蒙熟讀五家,最是崇拜顧道古這位以學入仕的儒家大學,原本便對顧清寧念念不完,沒成想一番打聽後才發覺他竟是顧老太傅之後,心中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更是熱烈了三分,

顧清寧臉色緩和了些,上下瞧了瞧,“你倒是拎得清,上次好似在宮裏見到你,”

李衡臉色再度微微一紅,“敝人乃嶺南人士,上次是進宮受封的。”

“原來說的‘南蠻狀元’便是你!”顧清寧倒不是很客氣,“看你平平無奇之貌倒還有幾分本事。”

李衡不以為意,耳聞這般仙一樣的人聽過他,心中無故一喜,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沒成想顧小公子聽過在下。”

倒不是顧清寧有多關注科舉,若這位“南蠻狀元”是“江南狀元”,那便沒啥好說了,畢竟江南才子衆多,多出幾個狀元不足為奇,只嶺南那個不毛之地實在太過封閉落後,出了這麽個狀元,自是好比鐵樹開花,饒是顧清寧這等對科舉不甚上心之人,那街頭巷聞的啧啧稱奇也能不時落在耳裏,他又多看了幾眼李衡,其實這厮倒不像個讀書人,高高大大,許是因為嶺南天幹物燥,日頭甚足,故而李衡膚色深了許多,黑熏黑熏的,倒像個武官。

或許因為李衡說到顧老太傅的時候眼中閃現的幾絲真誠,顧清寧倒是對這書呆子的既有印象改變了幾分,他緩和了語氣,

“老子不欠人情,明日午時便在這兒,我會想辦法出來一趟,将這藥錢還你。”

李衡一滞,剛想推辭,但轉念一想,如若這樣,明日又可以看見他了,當下喜不自勝,連連作揖,“那勞煩顧小公子了。”

顧清寧心中暗暗好笑,這南蠻狀元的陣勢,仿若他才是欠錢的那個。

偷偷溜回去的時候,顧清寧本打算繼續鑽那個狗洞的,可遠遠的便看見自己那破落小院圍了一群人,心下頓時咯登一聲,便知道出事了。

還沒進屋便聽見墨荷呼天搶地的哭叫聲。

墨荷這小姑娘年紀小卻最是穩妥,若非遇上什麽大事急事,哪裏會如此失态,顧清寧一顆心更是着急,揣着藥便往院子裏趕,方進門便看見西廂院的那個姓趙的戲子正按着黎叔左右開弓。

黎叔雖燒到幾近糊塗,可一張嘴仍舊是不饒人,趙公子氣急,放開了他讓左右小厮輪番開弓,墨荷跪在一旁苦苦哀求。

顧清寧怒不可遏,臉色如冰。

趙公子轉頭過來,看見顧清寧,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喲,咱們的顧小公子回來了。”

======================

午後。

暴雨驟至,打得院裏頭的芭蕉高高低低的,假山上的青苔經過雨水的沖刷顯得愈發的蒼翠,平日裏聒噪的畫眉此刻也閉上了嘴巴,遠遠地望着檐牙上挂着的烏銅鈴。

這是一處精致的府苑,假山玲珑,園林精巧,雖下着暴雨,仍舊掩蓋不了其間的奢靡。

“公子,這是暹羅國主進貢血燕,宮裏公公昨兒奉旨給咱王爺送過來,王爺可都特特囑咐往咱院裏來了,別院的那些個是決計沒有的,咱杜嬷嬷拿小火煨了一早上,火候剛好,要不嘗嘗?”

“放着吧,待會兒喝。”

趙公子慵懶無比,他趴在疊席上,一早上的折騰可把他累壞了,瑞獸銅爐裏的百濯香慢慢氤氲出來,鼻尖一片馨香,一旁的綠衣丫鬟給他打着扇子,另一個紫衫丫鬟從小巧的一個五蝠鑲琉璃淺身玉罐裏小心翼翼挖出一點香脂,均勻地塗在那一片白膩的吹彈可破的美背上,一邊輕柔捏按,一邊撿着趙公子愛聽的話來說,

“怪道乎王爺在府裏的日子幾乎都往咱西廂苑來,瞧瞧咱公子這模樣哪裏是其他院裏的莺莺燕燕可以相比。”

論說拍馬屁搖扇的那個丫鬟自是不甘人後,“姐姐說哪裏去,怎能拿公子跟那些庸脂俗粉比較,能比得麽?花姬以往多少張狂,如今不是老老實實待在自個兒院子裏不敢二聲,還有早上咱們收拾的那位,哎唷,還說什麽南朝第一美人,自打咱公子來了後不也是得乖乖地往後讓讓。”

趙公子十分受用,他出身梨園,喚作趙小雲,自小根骨奇佳,又長了一副好樣貌,教練師傅更是一番精心□□,十歲出師便名滿京城,那些王孫貴族動辄耗資千金請他開嗓一唱還得看他心情呢。那個所謂的南朝第一美人?嗤,還不是個草包,哪裏比得上他這麽一朵解語花。

趙小雲眼角瞥見梨花木桌上的那根赤練鞭,将之拿了過來,那鞭子通體暗紅,稍稍盤繞幾圈,便有銀色光澤驟然閃現,仿若赤色游龍。

“果真是好東西。”

這神氣的東西可把他肖想許久了,終于是到手了。

正喜不自勝地細細把玩,門簾一陣的叮叮當當,一個灰衣小厮從外面興高采烈地進來了,

“公子!王爺他往這邊來了!”

餘音未落,外面便有仆從一疊子的傳喚聲。趙小雲心頭一喜,将那赤練鞭置于一旁桌上,吩咐一旁的丫鬟連忙将自己穿戴整齊,正要往門外迎接,門口一陣陰影,梁王已經大步流星進來了。

趙公子一聲嬌喘,如若沒有骨頭那般撲進梁王懷裏,“王爺,你怎麽又來了。”

梁王朗聲一笑,一勾他的下巴,“怎麽,本王來勤了你還不高興了。”

“王爺又尋我開心,”趙公子佯裝生氣,“明知道別院裏那麽多眼睛都盯着咱這西廂,哼,怪就怪王爺有事沒事收了那麽多莺莺燕燕在王府裏,那天被人瞪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本王哪裏舍得你被人瞪死,”梁王一臉戲谑,薄薄的嘴唇勾起一道弧線,“再多又如何,難不成還比得上你半分。”

“讨厭……”趙小雲心裏喜不自勝。

眼見着屋裏氣氛愈發的濃膩,丫鬟仆從們一貫也是習以為常的,便相互遞交了眼色,放了堂中隔斷的珠簾,慢慢地往屋外退了。

趙小雲心中得意又充滿了快慰,得意的是他如今的恩寵,快慰的是眼前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兒沒有因他是戲子而輕看他,入府這些時日一直沒有碰過他,卻對他一直頗為上心,今時此景,想必可以獻身出去了,他自小受訓,身子骨是一等一的柔韌,師父說他資質奇佳,可不光光說的他的戲,趙小雲心裏更是一片熱流,媚媚一笑,想勾住眼前人的脖子,腰肢一軟卻被反制住。

趙小雲輕聲一哼,下巴卻被支了起來,梁王一臉微笑看着他,不知何時,那副赤練鞭竟到了他手上。

不知怎麽的,趙小雲被他看得有點慌亂,正待給他一個千嬌百媚的微笑,下巴上的手慢慢滑了下去,随即脖子一緊,竟是被緊緊掐住了,趙小雲張大了嘴巴,“王爺……”

梁王的手指帶着繭,每一個關節都充滿着力量,幾乎要将趙小雲幼滑的脖子給捏斷了,趙小雲恐慌至極,他完全不能呼吸,雙眼充血,雙腳亂蹬,幾乎覺得王爺要将他置于死地了。

但下一刻,手上的力道霎時放松,馨香的空氣頓時回到胸腔,趙小雲劇烈地咳嗽,驚恐地看着梁王,但梁王已然恢複平時的模樣,微微一笑:“本王明日再來。”

方才那一切似乎沒有發生過一樣。

梁王走前還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特特囑咐丫鬟将血燕端進來伺候他喝下,看着這幅你侬我侬,丫鬟仆婦們都抿着嘴笑,梁王前腳剛走,後腳他恩賜的東西便到了,這次好大的手筆,竟有一棵稀世罕見的玉門珊瑚,綠衣丫鬟偷偷跟紫衣丫鬟說了什麽,二人不約而同偷笑了出來。

只有趙小雲他迷茫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桌子,那根赤練鞭不見了。

趙小雲腦海裏有一絲模糊的光,他有些迷惑,又有些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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