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情

墨荷擦幹了眼淚,在雜草叢生的破舊院子中守着那個要滅不滅的小爐子,拿蒲扇死命扇着。

黎叔方喝了藥躺下,額上仍是燙的驚人,屋裏躺着的那位更是傷得厲害,趙公子有心治他,遣了下人下的都是死手,眼看着進的氣兒都比呼出來的弱,一張臉更是蒼白的驚人,墨荷一顆心突突地跳,前所未有的慌亂,趙公子的人馬走後,院門又被加了幾道大鎖緊鎖着,沒有人來救他們,一想起少爺可能便這樣死去,墨荷都快不能呼吸了。

雖然墨荷性情篤定,但她畢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剛剛擦幹的眼淚又馬上流出來了。

“嗚嗚……上天保佑……”

夜裏黑洞洞的,剛下了場暴雨,四處靜悄悄,仿若沒有任何生氣,黑暗仿佛覆蓋一切,但又仿佛什麽都沒有,起風了,夜裏風寒,墨荷又饑又凍,但仍舊趴着給那爐子裏使勁,府裏的內務欺軟,給的炭火都是濡濕的,火氣不旺,一吹一陣的煙,直把墨荷的眼睛熏得腫脹酸疼。

墨荷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将黎叔的藥也拿來熬給他喝,又想給他喂點米湯,可是火一直燒都燒不旺,爐子上一絲熱氣也沒溢出,院子裏黑漆漆的,仿佛世間唯有她了,墨荷內心更是絕望。

她再也忍受不住,将蒲扇丢在一邊,嚎啕大哭。

這個孤獨的院子裏,沒有人會來拯救他們,墨荷越哭越厲害,連被叔父販賣時也沒哭得像這般傷心。

猛然,墨荷立起身來,她轉身向後,一顆心立時被吊了起來——院子中似乎是站了一個人,墨荷驚駭異常,藉着幽暗不明的爐火,心驚膽戰地看了看,又似乎什麽也沒有。

一陣清風飄過,院中輕輕的衣角聲,墨荷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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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寧夢見小時候了,似乎是十歲的年紀,天很藍,他好像做錯事了,被顧老太傅狠狠打了一頓,他躲在奶娘的屋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黎叔過來哄他,帶了他最愛的松子糖,他雖然手背被打了一道一道的,但看見那散發着微微香氣的糖果,還是邊哭着邊拿過黎叔手上的松子糖,一顆顆塞進嘴裏。

黎叔和奶娘見了偷偷地笑,他很生氣,明明自己還在哭,他們卻在笑話他。

他一生氣,便将手上的松子糖全都摔在地上,可是那天黎叔買的松子糖好似特別好吃,他看着地上那沾滿灰塵的松子糖,哭得更是大聲,直到哭得不知何時睡着了。

少年的時光便是這般的單純,記憶裏丢掉了的松子糖的香甜氣息愈發的濃郁,偶爾睜開眼睛似乎還趴在他爹的背上,顧清寧咕哝一聲,還在想着,這次他可生氣了,他不會那麽輕易地原諒他爹——至少要過三天才能理會他,但是他好困,爹的背又好寬大,仿佛可以承載着他的一切,夕陽的餘晖中兩道身影晃晃悠悠,耳邊是那胸腔裏傳來的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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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意識到這只是夢的顧清寧鼻尖一酸,上氣不接下氣地哭了出來。

蕭玄衍長長的一聲嘆息,将他攬在懷裏,這小子眼淚跟不要錢似的,轉瞬間便将他胸襟的一塊給弄濕了,懷裏的少年還使勁蹭了蹭,将鼻涕全蹭在他身上了,抓得他的衣襟,一抽一抽地,哭得十分傷心。

有着野貓般的脾氣,卻沒有野貓的眼色,這小子……黑暗中蕭玄衍目色幽暗,看着懷中人那浮腫的雙頰,絲毫沒有平日裏的那副神氣的模樣,顯得可憐的緊,蕭玄衍低頭拿唇印了印他的,好歹等他慢慢平息下來了後行掌于胸,功行小周天,慢慢的,那粗糙的掌心凝聚了絲絲的熱氣,随即他附掌于顧清寧的小腹處。

顧清寧眉頭一皺,呻吟了一聲,似乎痛苦的緊,眼看又要哭了,蕭玄衍輕聲哄着,顧清寧只緊緊抓着他的衣襟,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疼……好疼……”

“乖。”

親了親那皺着的鼻尖,顧清寧使勁往他懷裏鑽,拚命掙紮,想躲開小腹上那只讓他疼痛的手。蕭玄衍額頭出汗,唇色漸漸開始發白,但他仍舊緊緊扣住顧清寧,又過半柱香左右,顧清寧的掙紮漸漸輕緩,很快,他便沉沉睡去,甚至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蕭玄衍臉色發青,他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便掏出懷裏的一顆漆黑藥丸吞服了下去。他看着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少年,顧清寧眉頭不再緊皺,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一顆淚珠,蕭玄衍俯身下去将它輕輕吃了。

站了起來,他朝屋外走了去,漸漸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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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枝上的露水凝結成珠滴了下來,落在墨荷的臉頰上,墨荷一個激靈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待到看清周圍的一切便吓了一跳——她、她居然在院子裏睡着了!

墨荷連忙站了起來,她腦子裏渾渾噩噩的,絲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一向睡眠甚淺,怎會就這般大喇喇地幕天席地的睡了一夜,墨荷突然意識到什麽,眼睛猛然瞪大了。

她的少爺!

墨荷差點沒有甩自己兩個巴掌,一提裙子,立時便往裏屋跑去。

顧清寧背着墨荷躺着,一動也不動,白衣如雪,黑發如瀑,可就是一動不動。

墨荷哆嗦着唇,淚水立即浮了上來,還沒等到她放開嗓門大哭,床上的那人翻了個身子,迷迷糊糊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咂了咂嘴。

墨荷臉色轉換不過來,呆了那麽一瞬,随即劇烈的狂喜襲來,她一下子沖了過去,緊緊地趴在顧清寧胸口,哇哇大哭起來。

顧清寧睡得正好,耳邊卻天雷一般地響起墨荷的哭嚎,自是滿臉不快,

“墨荷你這大清早的……哎喲!”

顧清寧壓到了什麽東西,臉一陣痛,看清了來,原是自己的赤練鞭,他有些疑惑,将之拿了起來,細細一瞧,确實是自己的那根。

記憶漸漸回歸,他還模模糊糊記得那個姓趙的小子喚了一幫人死命打他,還将他的赤練鞭搶走了,怎地又在自己這邊,還沒想個所以然來,只聽見墨荷又驚又喜的聲音,

“少爺,你的傷好啦!”

顧清寧這下才緩神過來,一摸自己的臉,哪裏是記憶中火辣辣的模樣,身上亦是沒有任何一絲痛感,如若不是還有些淡淡的淤痕,顧清寧幾乎都以為昨日那一番慘烈只是一場噩夢呢。

墨荷拿手拍拍自己的胸脯,似是十分慶幸,嗚的一下又是哭了,“阿彌陀佛,觀音大士如來佛祖保佑,歪打正着,歪打正着,虧得你給黎叔買的那些藥!”

顧清寧見她又哭又笑的,捏了一下她的臉,“哭什麽,本少爺那是叫貴人自有天助。”

墨荷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擦幹了自己的眼淚,顧清寧哎唷一聲,連忙差使墨荷,“黎叔!快去看看黎叔!”

墨荷聞言匆匆往隔壁屋子奔跑而去,沒一會兒又匆匆回來了,臉上帶了喜悅,“少爺,黎叔退燒啦!”

顧清寧終于是将一顆心放進了肚子裏。

摸了摸那依舊鮮紅的赤練鞭,昨日那一番不堪重新回到腦袋,顧清寧将牙咬得緊緊的,“老子非得要那姓趙的好看!”

“哎唷,我的少爺!”墨荷小心翼翼朝着屋外看了一眼,“你可別再這般惹是生非了,這傷還沒好完全,你可得好好躺着!”

=============

雖說顧清寧的傷已無大礙,但穩妥如墨荷,恁是讓顧清寧老老實實躺在床上一段日子,在顧清寧養傷的日子裏,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便是打了兩年的西疆戰役終于以勝利告終,武威将軍趙穆帶軍苦戰仨月,連同當地地方軍形成圍合之勢,終剿月氏餘黨,除了西疆威脅,邊關急報傳來,舉國上下一片歡騰,肅宗大喜,速命趙穆班師回朝,二月中旬正值肅宗萬壽,他将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賀,而後在應勝殿舉行盛大的犒軍大典,揚武功君威。

第二件事便是梁王病重的消息。

顧清寧在得知第一件事情時沉默了一會兒,但第二件事使得他嘴角立刻咧得老長,幾日卧床的郁郁之氣一掃而光。

将手上那扇子一展,顧清寧呷了一口碧螺春,酒樓下的行人三三兩兩走過,微風穿過街市上的人間煙火朝着酒樓上飄來,顧清寧只覺得自己的毛孔都是清爽的。

李衡又給他斟滿。

顧清寧原本翹着二郎腿躺在那太師椅上,看着李衡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莫名的覺得有些滑稽,便坐了起來,将扇子合上,

“聽說皇上甚是重視你,本少爺咋就沒看出來你有啥特別的地兒?”

李衡已是聽慣了他的這些戲谑的話,只微微一笑,“許是聖上錯眼了。”

顧清寧撇了撇嘴,他從來沒有見過李衡有被他惹怒的時候。

叫他南蠻狀元,說他沒有讀書人的樣子,拿他膚色開玩笑,說他黑如大食國人,可李衡至多是淡淡一笑。

顧清寧覺得有些無趣。

“喂,我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兔兒爺,你待我這麽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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