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重逢
初春乍寒乍暖,京城街道邊的楊柳已吐出新芽,一二燕鷗掠過,三兩車馬悠然行走,顯得一派寧和,顧清寧步履有些輕浮,他看着這生機勃勃的春日,茫茫浮世,竟無一處可去的地方。
“少爺……我們……”
黎叔渾濁的眼中閃過一道憂愁,嗫嚅的唇顫顫,
顧清寧知道他想問什麽,心間無盡的絕望,這三年自以為是的委身伺仇,竟是這般可笑不自知的下場,天下啊天下,天下之大,何處可以立足。
顧清寧并不想去麻煩李衡,那個純粹得有些癡傻的讀書人,顧清寧已在他身上尋求了太多做人的尊嚴,他假似看不懂李衡的情意,若無其事地享受着二人間對等的交往,可越是在這最絕望的境地,他越不想再去享用他的溫情。
還有墨荷那個傻丫頭,傻乎乎地跟着他這樣一個主子,甚至還要拿自己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體己錢去貼補他,歷經滄桑巨變,這般的世間真情他豈能安然享受。
他兩手空空,唯有一副被人百般玩弄後厭棄的身子,本該立時自盡,可大仇未報,黎叔年老體弱,他又何辜,兢兢業業為顧府賣命了大半輩子,最後跟着他連一處栖身的地兒也沒有。
“黎叔,我真沒用。”
顧清寧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悲從心起,咬了咬牙,好歹是沒在這大街上落下淚來。
黎叔摸了摸他的頭,嘆了一口氣,“少爺,是老奴連累了你,”
“咱們是一家人,作何說出這等話來。”
黎叔再一聲長嘆,鐵漢年老,蹉跎如此,終究亦是妥協,“阿寧,咱別跟梁王作對了,惹不起咱還躲不起麽,他權勢滔天,碾死我等如同蝼蟻一般,這等惡人只有等天去收拾他了,顧家可就剩你這根獨苗了,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
顧清寧不予争辯,他連反駁的氣力都沒有,唯有握緊拳頭,将指甲緊緊掐進掌心裏。
正心灰意冷間,卻聞耳邊一陣衣帶角聲,顧清寧擡頭一看,卻見李岩長身而立,冷目遞了個信箋與他,面上多多少少帶着不屑,
“顧公子,這是梁王的一點兒小意思,畢竟侍奉王爺三年,沒有幸勞也有苦勞,這裏面有三張銀票,只要顧公子用度得宜,想必用個十年八載不是問題。”
蕭玄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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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寧眼裏快要噴出怒火,即便待他如同鼠耗各般作弄,厭棄後又将他趕出府去,可仍還不忘最後再踐踏一下他的尊嚴,顧清寧身形一晃,按了一下胸口,好歹将那猛然湧上心頭的痛意給壓制下去,當下拉着黎叔便掉頭就走。
李岩一聲輕哼,“勸顧公子三思,若沒有這些銀子,末将看你連這京城都走不出,又何必拿捏這些姿态。”
顧清寧的腳步停住了。
李岩見狀眼中更是一絲譏诮,大業未成,無論梁王是何用意,總算将這厮弄走了,看了看眼前那弱不禁風柔若無骨的身影,一個男子,居然比女人還要妖媚上幾分,像什麽話,作為一名剛正不阿的武将,李岩最是煩膩這等公子哥,他甚至走都不願走過去,雙指微微發功,那信箋便飛落顧清寧足下,旋即轉身離去。
顧清寧摒了一下呼吸,眼前發黑,他身子晃了晃,将地上那杏黃色信箋拾起,放入懷中。
如若沒有那般近距離,黎叔幾乎看不到他微微抖着的手,
“少爺……”
顧清寧頓了頓,回頭朝他慘然一笑,“黎叔,咱們走吧。”
顧清寧将黎叔安頓在城郊的一戶農家,這農戶是個老實人,顧清寧給多了錢都不肯收,原本他想買一處小院子與黎叔住着再從長計議,但他所做之事兇險非常,不說累及黎叔,便是黎叔那性子斷然不肯讓他去做的。
住了一段時間,趁着黎叔午睡,給他枕頭底下塞了兩張銀票後,顧清寧便悄無聲息地在那農戶家裏消失了。
他尋了一處城西的不起眼的客棧住着,如今他進不了宮,任何門道也沒有,可他至少要試上一試,這天下還沒到蕭玄衍手上,他雖只手遮天,可天下到底還是如今皇帝的。
任何方法都要一試。
當年顧老太傅有一至交同僚喚作曹渙,因顧府一事連累,如今被排擠在國子監任參領知事這一閑職,當年顧老太傅身遭滅門,亦是他偷偷支使氣力收斂後事,如今雖已泯然于朝,但十年交情,想必心裏還存有一點感念,只是他官職低微,去不了春獵,可至少他身處廟堂,許尚有一些門道。
曹渙聽聞仆人來報,以為是些偏遠破落親戚來蹭關系的,本不欲接待,但見着仆人遞上一塊玉牌,立時大驚失色,親自去門前迎客。
顧清寧揭下頭蓋,做了一個揖,“曹大人。”
曹渙連忙往他身後看了看,關上了門,“顧小公子,你,你怎麽來了。”
顧清寧看見他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情心裏首先便冷了幾分,可再多的屈辱他也受過,更何況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避嫌。
顧清寧跪了下去,開門見山,“曹世叔,望你念在我爹當年與您的交情,幫幫侄兒!”
曹渙一見顧清寧便知道他所為何事,聽了這話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拿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小公子,你快快起來,下官,下官哪裏有那般能耐,如今梁王将敝人排擠到這國子監當一個區區的閑職,下官便是有心也沒有那個手腕去動上梁王分毫啊!”
顧清寧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淚水滾落,
“世叔,當年我爹慘死,落了個這樣屈辱的名頭,我被梁賊霸在府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必曹叔這些年也不好過,若有其他法子我萬萬不會找上世叔,只是,只是我身為人子,即便有一絲希冀,我也不會放過,曹世叔,求你幫幫我!”
曹渙雙腳發軟,“小公子,你別為難下官了,下官舍了這身倒是不打緊,只是敝人上有老母八十,下有稚子未足三歲,你,你讓我如何是好。”
顧清寧拿袖子擦了擦眼淚,“我此番過來并不想讓世叔為我伸冤,只是需要世叔為我引薦一人。”
“……誰?”
“皇長子蕭宇灏。”
曹煥心間砰砰作響。
顧清寧見他臉色發白,便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已明了,又連磕三個響頭,他肉嫩,哪裏經得起這般,額上便有血跡出來,襯着那張如花似玉的臉愈發可憐見的,看得令人心生不忍。
曹煥扶起了他,嘆了口氣, “小公子,你,你何苦這般,皇長子便是再心有不甘,他也擰不過梁王這大腿啊。”
顧清寧搖頭道,“曹叔,若是萬般不得已,我定是不願意累及你,可我委身三年于梁王府,功敗垂成,落了個這樣的殘破之身,若不拼這個最後的一絲希望,我如何下去見我爹!”
見曹煥面有掙紮神色,顧清寧又道,“便是曹叔你,難道百年之後見了我爹還能心安理得地與他同座麽?!”
曹煥扶額嘆息,過了一會兒,道:“小公子,下官沒法立時應了你,敝人官職卑微,手段有限,你暫且回去,敝人盡力一試,只是……唉。”
言已至此,多說無益。
顧清寧心知曹煥懦弱,不敢再逼,只能連連叩謝,暫回客棧等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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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一等又是三日,顧清寧愈等愈是焦急,生怕曹煥萌生退意,一時卻又拿不出任何法子,猶如熱鍋裏的螞蟻。
等到第四日,他再也等不了,帶上頭蓋紗便前往曹府問話,剛出門便被一道手臂攔住。
顧清寧擡頭一看,心下頓感不妙,幾個嬉皮笑臉的地痞正望着他笑。
“滾,老子沒空理會你們!”
“哎,美人,別每次見面都這般劍拔弩張的嘛,咱只想請美人吃酒,怎麽,陪咱去坐坐?”
為首的地痞露出一臉□□,後面的更是跟着起哄,眼前這些登徒子都是附近街道上混的,為首的那個前幾日無意間瞥見顧清寧的模樣,又知顧清寧獨自一人住在這兒,自是惦記上了,上回被顧清寧用赤練鞭抽過一回屁滾尿流之後居然還不長記性,這回帶了更多的人過來了。
顧清寧心下惱怒,捏了捏手上的赤練鞭,“滾開,上次抽的還不夠?!”
那地痞笑容凝滞了一下,上次虧得閃躲的快,胸前的淺淺鞭傷雖已結痂,但仍舊隐隐生疼,可想而知那赤紅鞭子多少厲害,不過色令智昏,他随即又笑開了,眼光逡巡在顧清寧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放不開,“啧啧,果真是個辣美人,也不知這細皮嫩肉的嘗起來究竟如何銷魂,虧得今日咱多了幾個弟兄。”
顧清寧如何忍得這般淫詞浪語,神色一獰,揮鞭而上,那地痞被打了一次之後,見着顧清寧揮鞭早已躲開了去,一旁的地痞趁他收手之際立刻上前,三兩下将那鞭子奪了下來,顧清寧大急,連忙上前搶,然雙手早已被身後的另一個給反背住,随即,頭紗被扯了下來。
一時間,幾個痞賴看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乖乖,大李,你說是個美人,這美得老子都舍不得讓你獨享了!”
“嗨,好說好說!老子豈是那種吃獨食的人!今兒咱幾哥倆……嘿嘿……”
周圍又一陣不壞好意的哄笑。
顧清寧又驚又怒,反制他手的地痞還伸首往他脖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發出猥瑣的嘆聲。
“香!軟!”
“他娘的膽敢動老子一根汗毛,老子讓你們不得好死!”顧清寧瞠目欲裂。
“啧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幾個地痞再度哄笑起來,他們其間有的是京城府尹之外甥,有些乃富商之後,多多少少都有些門道,故而大庭廣衆之下才敢這般肆無忌憚,當下又有一人上前摸了一把顧清寧的臉,只覺得入手滑膩,更是啧啧稱奇,便迫不及待拉走了他,顧清寧被連拖帶拽的,怒罵連連,仍一路被帶往客棧裏去。
正當顧清寧心生絕望之際,一聲怒喝破空而來,
顧清寧一下子呆住了,随即恐慌、自卑、羞慚、酸澀等諸般情緒襲上心頭。
這聲音他聽了十多年,可如今,他卻是如此害怕聽到這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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