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迷障
自打那日蕭玄衍留下一句話離開後,已是有七八日未曾來了。
別院的晨霧暮光起起落落,時日在這兒似乎流得極慢,雖一日日也這麽快快地過,但因着每日重複一樣的內容,故而也不覺得快了,反倒是多了一層今夕何夕的意味。
這天是顧清寧的生辰,因着他娘的忌日也在這天,自小開始,顧老太傅是不會給他過的,顧清寧也都習慣了的。
只是後來因着趙穆每年皆在這一天想方設法地給他開心,故而,他也漸漸地接受生辰其實還是有點獨特的這一事實。
可今年,誰也不會給他過了。
墨荷自是不知今日是她少爺的生辰,只是看着她的少爺比起前幾日更加的悶悶不樂,她尋思着王爺許久未來,心裏更是一片心灰意冷。
但還是強撐笑顏上去了。
“少爺,眼下入夏了,湖裏的魚兒似乎更多了,方才我挖了許多泥蟲,咱們可以釣上一整日了呢!”
顧清寧怏怏的,正欲拒絕,可看見墨荷一臉小心翼翼的安撫,心下不忍,便勉力下了床,吃過了午膳,二人便去了湖邊。
汐溪別院依舊是那般靜谧,除了每日的吃食用度需用舟楫運送,湖面上都是冷冷清清的,以往顧清寧是極其喜愛熱鬧的,如今卻能在這孤獨的別院裏一待便是兩個月,而且心甘情願的,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為了讓顧清寧開心,墨荷釣起魚來自是漫不經心的,有些上鈎的魚兒也被她悄悄放走,等到日頭落下,清點起來,顧清寧自是多了她許多。
墨荷佯裝失望,自己端來筆墨,“少爺你又贏了,畫吧!”
顧清寧如何舍得這份傻乎乎的奉獻,只是捏了捏她的臉,勉強笑道:“欠着,若是以後輸了你,便拿此次勾銷。”
墨荷嚅了嚅嘴,拿着沾滿墨汁的狼毫的手放了下來,“少爺,你別難過了。”
墨汁滴在廊道上,瞬間被那地面吸收了進去,顧清寧心內嘆氣,原來自己的喜怒哀樂是這般的膚淺,誰都看得出來。
只讓自己的笑更加明豔了點,“少爺沒事,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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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那遠處的煙波,又跟墨荷道:“晚上做些桂花蓮子羹,清點,莫要放太多冰糖,其他的不用了。”
墨荷看了看他有些清瘦的身形,即便日日在旁邊待着也看得出他消瘦了,可每日也不多吃點,只一味吃着這些湯湯水水,倘若是做了其他的吃食,他又吃不下,墨荷只能想着待會兒在那羹中化些燕窩進去,好歹補一補他這身子。
當下便答應着去忙活了。
蛙鳴漸漸開始了,夜幕也降了下來,十五之夜,即便是黑夜也顯得格外的亮。
等到墨荷退了收拾了去,顧清寧一個人回了房間,獨自卧在那床榻上,不知為什麽,鼻子總是酸酸的感覺。
今夜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可是人世間的美好他再也沒有資格享受了。
門口傳來敲門聲,随之墨荷興奮的聲音傳了進來,“少爺!”
顧清寧連忙吸了吸鼻子,讓自己看上去正常一點。
眼見着墨荷興沖沖進來,将手上一個東西給了他,
“少爺,你的鞭子!你以前最喜歡它了!”
赤色如游龍,周身流光,瑩瑩不似俗物——是他許久未見的赤練鞭。
墨荷從寝宮過來的時候便将那赤練鞭收拾了放在包裹裏了,可壓在包裹底下一直忘了給他,今夜得閑收拾了才翻了出來,以往少爺極是喜愛這根鞭子的,日日都盤在手上,想到此處自是立刻給他送了過來。
可沒想到,她的少爺卻怔怔地盯着她手上的赤練鞭。
随即他又慢騰騰地伸手出來,抓了它。
“少爺?”
顧清寧一下子落淚了下來,可把她給吓壞了,“少爺!你怎麽了!”
顧清寧搖了搖頭,聲音支離破碎,“墨荷……你走……你出去……”
“你聽不聽話!”
墨荷不知自己到底哪裏惹了少爺傷心了,原本想讓他開心點的,如今卻是這般結果,自是內心難受,自責不已,當下眼圈也紅了,她鼻尖抽了抽,默默地退下了。
顧清寧将那根鞭子抱在懷裏,內心那些點點滴滴複又明晰起來,他腦袋一點一點低垂了下去,壓抑不住的嗚咽聲逸出,很快眼前的被褥便濕了。
門口吱呀的一聲,顧清寧已經是哭的不能自己了,
“聽話……出去……”
可是門口的陰影一直沒有走。
顧清寧有些生氣,淚眼迷濛擡起頭來。
月色朦胧,端的是明亮,多日未見的蕭玄衍正站在門口那裏看着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空氣死一般寧靜。
驀地,顧清寧先反應了過來,也一下子慌亂起來,他似乎跟做錯了事似得,忙将那根赤練鞭往身後藏,而後又似乎覺得不妥,便又将手放回了原位。
蕭玄衍輕輕笑了一下,慢慢朝他走了過去,坐在床沿。
顧清寧擦了擦眼淚,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你,你來了……”
蕭玄衍只跟沒聽見似得,拿屈起的指腹摸了摸他的臉:
“明日出去吧。”
顧清寧張大了眼睛。
“不必擔心,”蕭玄衍依舊是笑的,“這兒的一切外人并不知,那個姓趙的小子也只會以為,你讓本王強擄進府裏,等到本王厭倦了你的消息一放出,他定會更加憐惜你,你們這對苦命鴛鴦可算是圓滿了。”
顧清寧失措,他抓了他的袖子,“我……”
蕭玄衍是很平和地說出這些話的,可顧清寧聽在耳裏卻是如同寒冬酷雪,他嘴唇顫了顫,好不容易道:“我……我不出去……我要留在這兒……”
“留在這兒作什麽呢?”蕭玄衍終于是收了笑容,“也是,又要替父肉償,花了諸般心思讨本王的歡心,又得保着情人毫不知情,只道你是被本王強擄進王府的,也許還可等到本王膩了你的那一天,自是又可出了去繼續跟情人重修舊好……可惜發現本王愈發的對你上心了,這可如何是好。”
蕭玄衍勾勒着他的眉眼,“本王愈是對你寵,你越愈是慌張,待在這別院尚可還能欺瞞自個兒,若是出了別院,在那麽多人眼皮子底下被本王寵着,那般多傳話的,你怎可還像在別院的時候,裝的這麽真心似得拿身子伺候本王。”
顧清寧雙唇顫顫,被那雙眼睛盯得無地自容,這些平靜的話如同熔鐵一樣燒灼着他,他想辯解,可他說的卻又一句句地戳中了自己內心那些最陰暗的角落,讓他如同過街老鼠一般曝光于六月驕陽下。
痛苦地搖了搖頭,顧清寧撲了上去,摟住了眼前人腰,聲音顫抖起來:“老大……”
嘴唇被指尖壓住了,帶着溫度的指腹在上面摩挲着,
“已經夠了。”
那丢在一邊的赤練鞭被撿了起來,輕輕放在了他的手上,
顧清寧一抖,又呆呆地看他,眼裏有着哀求。
“我不走……”
“留下來繼續肉償麽?!”蕭玄衍突然提高了聲量,他看着顧清寧,眼中如同寒天玄鐵般冰冷堅硬,“覺得本王可憐?覺得愧疚于本王?”
房內一片窒息般安靜。
“我堂堂梁王何須讓人如此!”蕭玄衍冷冷笑了起來,“皇兄殺了你爹又甩了這個鍋在本王身上,你真當本王毫無一絲反抗能力麽?不過是本王願意擔着罷了!”
皮肉因着咬着牙關而顯得猙獰,一個字一個字無情地從那薄薄的嘴唇吐出,
“因為他不殺,遲早本王也要殺的!”
顧清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遠處的蛙鳴一陣又一陣,愈發的熱鬧起來,無人知曉這別院發生了什麽,那外表看上去寂靜無比的別院映着湖光,襯着月色,愈發的出塵。
而屋內,顧清寧已是哭得不能自己,他跪爬着過去,抱住蕭玄衍的雙腿,求他。
可眼前的人再也不會心軟了,他只是稍稍低下頭,看着身下那張淚流滿面的秀美無匹的臉,看着他的脖頸間自己留下的斑斑痕跡,恢複了那個冷靜而英明的梁王,
“也罷,你那道貌岸然的太傅老爹所做之事也不應該全由你來償還,若非說要償還,那麽這些年也夠了。”
捏了他的下巴,“這般臉,這般的身子,自是世間極品,陪了本王那般久,也夠了。”
顧清寧只能一味的哭,他想辯解的,可是他心中的點滴全然皆被他看透,毫無保留,但心裏卻一直有個聲音,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然他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摟住了他的脖子,想像往常那般主動親他,那樣,他會很高興的。
可親了上去,那薄薄的唇始終沒有任何反應,顧清寧無地自容地放開了他,看着那雙充滿了譏诮的眼睛,心間突然劇烈地痛了起來。
“本王說過的,不需要你還。”
“我沒有……我沒有……”
顧清寧絕望地捂了臉,他想起了什麽,似乎給了自己一個藉口,
“蠱毒……随情蠱……我們不能分開的……”
蕭玄衍眼中近乎是冷酷了,他笑出了聲,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旋即道:“你放心,我們雖是共蠱,但這蠱……”
他自嘲地哼了一聲,不再說下去,“總之,即便遠在天涯海角,你身上的蠱毒也無礙,你走罷,明日清晨,會有人送你出府。”
顧清寧本意是擔心他身上的蠱毒,卻不想被誤解成這樣,他本就急得很,平日裏連珠帶炮的話語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重複着:“不是,不是……”
諸般矛盾糾葛痛楚湧上心頭,心口更是劇烈痛了起來,伴随着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
梁王眸色一暗,再度自嘲地笑了笑,而後推門走了。
顧清寧沒有氣力去攔截他,只能是蹲在地上捂住嘴巴,嗚嗚嗚地哭。
他是英明的梁王,他所有的一切小心思在他眼中不過是個他不願說破的迷障,可是只有自己在這迷障裏丢失,直至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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