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夜談

蕭玄衍走的這天夜裏,數日狂烈的風沙聲居然漸漸地停了,到了夜裏,那些沙霾都已然漸漸肅清,甚至模模糊糊地還看見了那悉數可見的星辰。

不知是因為身旁沒有那人熟悉的溫度的緣故,還是習慣的風沙聲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靜谧得可怕,也陌生得可怕,這讓顧清寧萬分的不适應。

躺下還沒一會兒的功夫已是翻了數個身子,吞了一顆茍神醫的安神丸後,依舊是沒有任何的效果,當腦海中清醒得可怕的時候,顧清寧知道自己約莫是失眠了。

也罷,困意是勉強不來的,便随意披了件大氅走出了出去,清冷的風灌進脖頸,生冷,顧清寧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将大氅的領口拉緊了些。

門口有些困頓的侍衛頓時清醒了,連忙朝他行禮:“參事!”

顧清寧朝他颔首示意了便向外走了去。

避開營區,顧清寧朝着營區後少有人去的小土丘處走了去,行走三炷香的功夫,後面大營的燈火漸漸的變成了一點模模糊糊的小光點。

漆黑的空中有着點點的星辰,但四處都是黑黝黝的,也安靜得很,顧清寧雖是心裏發毛,但此刻內心幾欲突破的焦慮使得那些懼怕變得沒有什麽了。

再走一會兒,腳突然傳來一陣尖利的疼痛,原是靴履中進了沙子,磨人,顧清寧便彎腰将靴子脫了,拎在手上,抖了抖,一股淩冽的寒冷襲來,他倒吸了一口氣,卻也讓心頭的焦躁緩和了一點,顧清寧幹脆不穿靴子,等漸漸地适應了後,又複開始慢慢地行走。

遠遠的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在那裏,顧清寧心間一緊,想是這裏靠近定遠軍的營區,羌人哪裏敢到此處來?

還沒等他問話,坐在那裏的人立刻傳來一聲:“誰!”

松了一口氣,原是李岩。

“是我。”顧清寧走了過去,見李岩正拎着一個牛皮囊在那裏坐着,一陣微風襲來,帶上了陣陣酒香。

定遠軍中不準沙場飲酒,顧清寧也便随口說了一句:“李副将居然違紀在這兒飲酒?”

李岩看了他一眼,居然沒有破口大罵他,還将手上的囊子丢了過來。

顧清寧不善飲酒,此刻卻不知道為何,想喝上一喝,便仰頭一倒,将那酒液倒入口中,一陣淩冽燒灼的刀割一般的感覺從喉嚨處一路刺了下去,進入肚腹也一陣陣的燒灼,直教顧清寧當場龇牙咧嘴,不由得沁出許多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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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得是沒有燈火,看不大清彼此的面部,否則,不知道李岩又會說出什麽陰損的話來。

好歹是等那股難受的感覺過去了,顧清寧拿袖口擦了擦嘴唇,走到李岩身邊,将囊子還給他。

李岩又給自己倒了好幾口。

顧清寧拿肘子捅了捅他,故意緩和一下氣氛:“莫不是李将軍難堪大任,臨敵緊張了?”

李岩一聲輕哼。

顧清寧自讨沒趣,知道與李岩是八竿子打不出半個屁來,心裏也頓感無趣,便起身,“我四處走走。”

“喂!”

李岩指了指一邊的空地:“坐坐吧。”

顧清寧一愣,随即點了點頭,只好又坐了下去。

這坐了半天,李岩仍舊是悶聲喝酒,顧清寧雙足裸露在這冷風中,自是寒冷,便将手上的靴子抖了抖,複又穿上。

耳畔一聲冷冰冰的聲音:“西疆的寒夜還敢光着腳,也不怕凍出幾個瘡子。”

顧清寧心間一股氣,尋思着老子見你郁悶才肯屈尊陪你的,還這般跟欠你百八十兩的模樣,當下自也是冷冷說道:“哪比得上李副将身為将領,帶頭違反軍紀飲酒,”

“好過你……”李岩差點脫口而出,立刻頓住,臉色看得出來有些尴尬,又喝了口酒。

顧清寧臉皮一緊,随即知道李岩大概說得是自己千裏找梁王的事兒,臉上紅得很,這段時間以來,他與蕭玄衍厮纏得那般厲害,也不知會否被他聽了一兩次去,然既是李岩不再往下說,自己也權當作沒有聽見的樣子。

等那股羞赧的情緒過去了,顧清寧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話了,又聽見耳邊李岩幽幽地聲音道:

“我自小是個孤兒,是王爺年少時撿了我,才有了如今定遠軍的李副将,王爺于我,便與那再造父母無異。”

顧清寧是知道這一茬的,便輕輕道:“我知道的,他也從來不把你當外人的……”

“我曾經想過不顧一切将你斬草除根的,即便王爺殺了我也無所謂。”他看了看顧清寧,眼裏有着幽光:“我幾乎,就要這樣做了。”

微微緊了緊脖子,顧清寧想起了以往與李岩針鋒相對來,只能打着哈哈:“老子也一樣,好些次也曾想将你千刀萬剮的,所以,也沒什麽好說你的。”

李岩聞言居然是笑了一下。

“既是這般,确是沒什麽好說,”

還沒等顧清寧應他,又開口了:“王爺這些年其實過得都很苦,別看他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自小因他天資非凡,先帝也對他特別上心,為鍛煉他心志,六歲便命他開牙建府,決計不肯貴妃去看他,除了逢年過節才可在宮宴上見過一兩次,有次中秋,王爺實在想極了,便私自假扮了宮人入宮去見了貴妃,先帝發現後大怒,卻是當着他的面仗責了貴妃——王爺自小便要過上成年皇子的生活,別的孩兒尚且還在母親膝下承歡,然王爺已經在摸爬滾打了,也許他原本就是至高之位的命定之人。”

顧清寧心裏發着堵,将腦袋靠在膝蓋上。

哪有什麽天生的戰神,不過是吃了常人難以忍受的苦,受了別人吃不下的難罷了,顧清寧心間痛得很。

說到這兒李岩被酒液嗆了一口,劇烈咳嗽起來,

“王爺素來英明,怎麽就,怎麽就!”

顧清寧知道他想說什麽,他也沒了往日的氣焰,這一點,他無從辯解,也不願辯解:“玷污了你們心間英明神武的王爺,真是,真是對不住啊。”

這自嘲地語氣沒有阻止李岩繼續往下說:“前些年的時候王爺被刺客所傷,中了寒毒,險些喪命,幸得一少林高僧的指點,才得以安身,這些年陸陸續續的按着那高僧的法子漸漸除了毒。可沒想到……”

李岩看着顧清寧:“三年前,他将你收進府裏,原本以為他想百般羞辱你,卻不曾想,王爺只是在自我折磨……後來王爺居然為了你去吸附你身上的蠱毒,若非後來這蠱毒沒有再發,否則,我定是,定是……”

又灌了一口酒。

二人間那些糾葛還過去不久,但顧清寧無端生出許多物是人非之感,他只一件事情不明,很久以前問了蕭玄衍,蕭玄衍不肯回答他,今次既然李岩說起了,他便問了:“我知道我的蠱毒已經全然被他吸附,他若是發作須得飲我之血才可,可後來他一次再沒有發作過了,這蠱毒……”

李岩道:“這随情蠱雖是性猛,但創立之初,卻是為一味情蠱,當初我并不知這些,只是梁王派我去尋了來,我也便尋了,”

他看着顧清寧那雙黑夜裏發着亮光的眼睛,“若是知道如今,我哪裏會去那般辛苦的找。”

顧清寧臉色一紅,“你快說重點,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解了沒有,老子到現在都不曾看他發作過。”

李岩突然沉默,當顧清寧快要按耐不住的時候,終于又發話了:“我說了,這個是情蠱,一則取血可解,二則——二則同房可解……”

所幸是黑夜,李岩看不見顧清寧臉上的通紅,顧清寧支支吾吾的,想起一事來,不由得立即站了起來,焦急道:“那,那他這些日,這些日……”

怎麽也說不下去了,李岩自是明白他要說什麽,“自是情蠱,若是兩情相悅,那便是無蠱毒之說了。”

顧清寧呆住了,許多事情不由得紛紛湧入腦海裏面。

吸附了他身上的蠱毒,卻将他送去趙穆府上的那一天,他只道那是一個讓自己心碎的日子,但卻不曾知道,有人将自己的命賭在了他的身上,若是自己對他無情,依那人的性格,恐怕便是死了,也不會向他退後半步吧。

他不知道那時候那人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将他送出了門,他只知道,在十五歲時那個山坡上,從那個略帶涼涼的吻開始,也許自己已經開始埋下一顆種子了吧。

如今這顆種子已經在長成了一顆森天大樹,讓他心裏充實,也讓他酸澀。

臉頰邊不知何時開始濕了,顧清寧心裏不斷的想,你一定要回來,你想做什麽,老子都陪你,不就是王妃麽,老子當了又如何。

只要,只要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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