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沒有媽媽了
辦理出院那天,鐘翊和方洲都在外省出差。鐘翊心情不好,臨走前狠狠操了舒辭一頓,舒辭走路的姿勢看上去比張豔玲還要蹒跚。
護工陳阿姨跟他們一起回家,按照鐘翊的要求,仍需要她來進行專業的照顧。
舒辭把婚紗推出來時,他看見母親的眼裏終于有了光,像複燃的火星,膽怯又憧憬地搖曳着。
張豔玲在護工的幫助下換上婚紗,特地改小的尺寸仍然不太合适。母親瘦骨嶙峋的身體撐不起華麗的禮裙,頭發太短太少,她像枯萎的玫瑰,眼淚是最後一天的晨露。
“總算沒白養你。”她由護工扶着,看着鏡子裏不協調的自己,邊哭邊笑得滿足,好像舒辭這二十多年只做過這麽一件讓她稱心如意的事。
“等我死了就穿這個。”張豔玲松開護工的手,提起層層疊疊的裙擺,像少女一樣欣喜地轉圈,但動得很慢很吃力,“到時候給你爸也燒一套貴點的西裝。”
她很少同舒辭提及他的父親,也不允許舒辭過問任何信息。這是母子之間永遠邁不過去的檻。因為這件張豔玲等待已久的婚紗,和看得到輪廓的死亡,在今天稍稍降低了一點高度。
“本來我們租了衣服的,那時候沒錢,你爸爸只能租個假的襯衫領子,就這麽點。”張豔玲陷入遙遠的回憶裏,顫巍巍地擡手在肩膀處比劃。
她不能久站,舒辭扶着她坐到卧室的梳妝臺前,變法戲似的為她戴上假發。漆黑的長發盤在腦後,編了華麗的發髻。再依次披上頭紗、戴上皇冠,忽略憔悴的面容,鏡子裏的張豔玲就是即将出嫁的二十出頭的新娘子,笑得欣喜又忐忑。
“漂亮吧?”張豔玲驕傲地問,等舒辭和護工連連肯定了好幾遍才打住,小心翼翼地整理頭飾。
“我年輕的時候,追我的男人多了去了。”她擦幹眼淚,從鏡子裏瞥見舒辭平庸木讷的臉,驕傲之色轉為嫌棄,“你怎麽就不能遺傳點好的呢?”
舒辭習慣了母親對他的長相的百般抱怨,擦了擦眼角,對張豔玲擠出傻乎乎的笑容,慶幸她還有精力數落自己。
“你給自己也買點好的,穿得那麽寒酸,誰看得上你。”張豔玲拍拍舒辭棉襖上的刺繡補丁,語氣變得柔軟,無奈裏夾雜了幾分抗拒,“不管去做什麽,面子總是要裝的。”
舒辭怔住,心虛地調整站姿,把高領線衫再往上扯了扯。
“這婚紗……不是你出的錢吧。”
“……嗯。”舒辭垂下腦袋,不安地摳手指,指甲縫裏還殘留了一點血跡。昨晚他把鐘翊的背抓破了,撓了好幾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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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豔玲定定地看着他,蒼白的嘴唇輕顫着張開又閉緊,最終只是苦笑着叮囑,“這個也要還的”。她想要馬上換回家居服,舒辭睜圓了眼,驚慌地問她是不是不喜歡了。
“要弄髒的。”張豔玲小聲解釋,對舒辭露出很勉強的、感到難以啓齒的笑容。她又強硬地要求舒辭和護工都先出去,想獨自一人再臭美一會兒。
“同心橋那邊的栗子餅我好久沒吃了,小陳啊,你和他一塊兒去,認認路,下次就麻煩你去買了。”
“媽,你一個人……”
“我又不是殘廢了!今天狀态好着呢!”張豔玲眉毛一擰,擺出從前教訓小舒辭的架勢。
舒辭在卧室門口觀望片刻,見母親只是找出了化妝品往臉上擦,才和護工一起出門,心裏仍然不太放心。
他在路上反省,覺得自己考慮得不太周到。假發和頭飾是鐘翊提醒他買的,但兩人都沒想過妝容的問題。
張豔玲很少化妝,舒辭只偶爾見過她偷偷擦個口紅,總是同一只。她的化妝品大概都過期了,也不齊全,舒辭決定盡快給她買一套好的。
要向鐘翊請教并賒賬。
排栗子餅的隊伍很長,但後來的時間溜得很快。
蕭瑟的暮秋傍晚,熱氣騰騰的噴香的栗子餅,和染成血色的婚紗。
張豔玲安靜地坐在梳妝臺前,過期的廉價化妝品沒能很好地掩蓋她的病容。剪刀紮進小腹,桌上立着她與亡夫二十多年前的老照片。
然後是醫院、死亡證明,再是棺材和殡儀館。等兩個舅舅和外公外婆趕到,就火化。
張豔玲沒考上大學,十九歲就進城打工。二十一歲遇見舒辭的父親,甩掉身後排着隊的觊觎她外表的暴發戶,死心塌地地跟了這個窮書生。二十三歲生下舒辭,成了寡婦,不肯改嫁。
車禍的賠償金全部給了舒家。舒辭住在鄉下由外婆撫養,張豔玲留在城裏拼了命的給別人家洗衣做飯,有很大一部分收入,都用來支付弟弟們的大學學費,之後是他們的彩禮。
舒辭六歲後,表弟表妹相繼出生,外婆有了親孫子親孫女,就把他扔回張豔玲身邊。
這個家是落在枝葉末端的搖搖欲墜的脆弱鳥巢,舒辭是長不出羽翼的雛鳥,蜷縮在巢穴邊緣,微弱的叫喚無法引起母親的重視。
舒辭擠在舅舅的二手小轎車裏。鄉下的公路不平整,他在鐵皮殼子裏颠簸,母親睡在小木盒裏。
張豔玲沒有留下半句話,也沒來得及給自己買一塊好點的墓地。一切都是臨時起意,試圖讓自己停在最體面、最漂亮的時刻。
她很要強。曾經有很多男人上門追求她,不介意她有個小拖油瓶,都被她用掃帚趕走。三年前她生病住院沒有向家裏人要一分錢,這一次癌症晚期,依然沒有告訴父母。
但她的草包兒子去賣屁股給她賺醫藥費。兩次都是。
母親的不告而別推翻了舒辭努力積累了很多年的積極向上的正能量,比如活着就一定能等到希望,比如要學會向前看,迅速忘掉過去的煩惱和悲傷。
簡陋的葬禮一結束,舅舅就拉着舒辭問拆遷款的事,暗示弟弟妹妹将來上大學要花錢,而他馬上就畢業工作了,可以自給自足。舒辭抓起板凳往舅舅身上砸,一個字也說不出,一滴淚也流不下來。
他其實很愛哭,但所有不可名狀的情緒同時堆積在胸口,哪一樣都無法順利宣洩。
進城的公交車更加颠簸,舒辭空着手,空着眼神,空着大腦和軀殼,不知道母親走的時候是什麽心情,有沒有考慮過他,或是很高興能夠解脫。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繼續賣身還債,可不可以再見到鐘翊,或者有沒有必要活下去。
還差三四站的時候,舒辭打開閑置了三天的手機,意外地看見很多來自鐘翊的未接電話,和一些似乎透露着焦急與關懷的信息。鐘翊很快又發來新的消息,問他在哪兒。
舒辭如實回複,并短暫地幻想鐘翊會不會突然出現,能不能慷慨施舍一個擁抱或者半邊肩膀。但顯然這是很不禮貌、很不理智的。
血濃于水的親人都無法依靠,怎麽還能奢望在金錢和肉體的基底中找到溫暖。鐘翊可能只是出差回來了,急需有人給他打掃衛生,給他做飯,或者疏解性欲。
舒辭擺動僵硬的腿,吃力地下車,準備向鐘翊請個假。他這三天沒怎麽吃東西,沒合眼,也沒洗澡,蓬頭垢面,棉襖上還沾着張豔玲的血,像含冤死去的厲鬼。他不能這副樣子就去給鐘翊做家務。
機動車道與站臺之間有一級臺階,舒辭昏昏沉沉地絆了一跤,然後跌進冒着寒氣,但寬厚可靠的懷抱。
“舒辭。”他聽見鐘翊的聲音。
于是無家可歸、遍體鱗傷的雛鳥終于敢落在繁茂的參天大樹上,挑一根最低矮、最蕭條的枝丫,暫時偷竊一點庇護。
“鐘先生,我沒有媽媽了……”
好像這一刻舒辭才真正意識到張豔玲已經死了,和漂亮的婚紗一起燒成了灰燼,不會再醒過來數落他沒用了。
他緊緊揪住鐘翊的西裝,失聲痛哭,眼淚鼻涕和口水把昂貴的面料變成了肮髒的廢棄品。
風吹來,繁茂的枝葉向雛鳥傾斜。鐘翊抱緊了舒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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