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舒遇
鐘翊遲鈍地想起,十五歲的冬天他也曾等在這裏。
A市罕見地下了場雪,在地上堆起很薄的一層。鐘翊等在簡陋的鐵皮站牌旁,腳邊放着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那時候這塊地方挺熱鬧,裹成球的小孩子橫沖直撞,烤紅薯和煨年糕的香味在街道彌漫。但即将和鐘翊沒關系了。
公交車吱呀着停在站牌前,下車的幾雙長腿之間混着一個矮墩墩的小孩,穿得土裏土氣,服飾配色像年畫娃娃,兩三歲的模樣。
小孩一個人,背着圓鼓鼓的小包,對車上的家長揮手,然後搖搖擺擺地走到鐘翊身邊,帽子垂下來的小毛球甩到了他的大腿。
“大哥哥,你也在等媽媽哇?”小孩戳了戳鐘翊的腿,費力地仰頭看他,奶聲奶氣地,還帶着很重的鄉下口音。
鐘翊僵硬地垂下腦袋,面色蒼白,眼底死氣沉沉,沒有因為小孩鮮豔又滑稽的打扮而生動半分。
“我沒有媽媽了。”他冷靜而麻木地否認。
小孩眨了眨滴溜圓的眼,面露茫然,顯然無法理解“沒有”的含義。
鐘翊提起編織袋,往旁邊錯開一步,卻又很快感覺到手指被柔軟的物體包住了。低頭一看,是小孩跟了過來,擡起短短的胳膊,隔着紅色的無指棉手套抓住了鐘翊的食指。
小孩沖他咧嘴一笑,真像寓意吉祥如意的年畫娃娃。鐘翊怔住,垂眸盯着那緊緊攥起來的圓滾滾的棉手套,裏頭裹着的柔軟、溫熱的小手,似乎可以快速融化一切煩惱悲傷。
他的心情沒有那麽沉重了,就這樣讓小孩握着,不知道是誰在給誰支撐。
“你媽媽什麽時候來接你?”十分鐘過後,鐘翊問小孩。
“不曉得呀。”小孩擡起頭,小臉凍得通紅,卻還是天真地笑,“外婆說我在這裏乖乖等着就好啦,媽媽馬上會來的。”
鐘翊以為他被丢棄了,忍住沒有揭穿“謊言”,壓平了編織袋的頂部,把小孩抱上去讓他坐着。小孩咯咯直笑,晃着兩條短腿,又抓住了鐘翊的手指。
在鐘翊更加确信小孩是被丢掉了的時候,他的食指突然失去了擁抱。小孩驚喜地喊了聲“媽媽”,從編織袋上跳下來,滑了一跤,又迅速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右邊跑。
他再一次摔倒在一雙白色的雪地靴前,靴子的主人沒有扶他。小孩緩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沒有哭鬧,伸直了胳膊想抓住眼前長了兩處凍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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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髒死了。”女人沒好氣地抱怨,轉身就走。
小孩邁開短腿努力跟上,手還朝前伸着,想要迫切地抓住什麽。
鐘翊收回目光,緩慢地蜷起手指,并把食指包在最裏邊,好像這樣就能讓溫暖停留得久一點。
幾分鐘後一輛奔馳停在他面前。副駕駛的車窗降下,露出一張與鐘翊有六分相似,但嚴肅、疲倦又飽含愧疚之色的面孔。
“楚總,我們現在是直接回去嗎?”司機問道。
“先去琴行接小廷,他正好快下課了。”楚岩峰看了眼手表,又擔憂地看向後視鏡。
鐘翊低下頭,不再欣賞車頂懸挂的一家三口的照片吊墜,用左手握住右手食指。
被丢棄的只是他而已。
舒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并且緊緊地攥着鐘翊的手。鐘翊正單手在筆記本上打字,神色疲倦,似乎這個姿勢維持了很久。
舒辭頓時慌了,慢慢地松開手往被子裏縮,卻被抓個正着。
“醒了?”鐘翊擡起頭,雙眼布滿血絲。他合上電腦,伸手去按床頭的呼叫鈴,食指被攥得發白。
舒辭半天醞釀不出一個字,吃力地坐起來,任醫生擺弄檢查,餘光怯怯地觀察退到門口和方洲交代事情的鐘翊。
他的記憶停留在母親去世的第三天,他下了車,跌進鐘翊懷裏,然後因為疲倦和悲痛哭暈過去。聽護士說,他昏睡了整整一天。
輸液針拔出時帶來輕微刺痛,舒辭猜測鐘翊是不是因為家裏亂到無法忍受,才會纡尊降貴地殺到城中村找他。他又想起自己好像把鐘翊的西裝哭得一塌糊塗,比起清洗,鐘翊可能會選擇直接扔掉。再加上這間布局眼熟的單人病房,舒辭在還債的路上後退了一大步,終點遙遙無期。
第二次和鐘翊一起坐在邁巴赫的後排,舒辭沒有那麽拘謹了。醫院的飯菜很豐盛,鐘翊準備的新衣服很貼身,讓舒辭在無助和痛苦裏找到一絲慰藉,暫時不會想起張豔玲沾滿了血的婚紗。
鐘翊好像很忙,方洲一直扭着頭和他交談,在平板上比劃,說着舒辭聽不懂的術語。鐘翊因此坐得離舒辭越來越近,舒辭被擠到角落,大腿和鐘翊貼着,像困在籠子裏。但逼仄的空間讓此時此刻的舒辭感到安心。
鐘翊還是莫名其妙地跟着去了舒辭的家,在髒亂的街巷穿梭自如。
本就冷清的屋子更加死寂,從門口到主卧,一路上都有幹涸的血跡。舒辭發了會兒呆,臉上好不容易恢複的一點血色慢慢褪去。
鐘翊不擅長安慰他人,拍了拍舒辭的肩,說會找人來清理地板,又要求舒辭收拾好必需品,立刻搬來與他同住。語氣生硬得仿佛他不是在散發善意,而是想趁機壓榨舒辭,要他做24小時待命的保姆。
但舒辭沒有作出任何被冒犯的反應,短暫詫異後便鈍鈍地點頭說好,沒有詢問理由,表情恢複呆滞。他避開地板上的血跡,慢吞吞地往次卧挪動,像在痛苦的河水中逆流而上,寸步難行。
舒辭其實沒什麽可以收拾的。鐘翊的公寓裏有他過夜用的洗漱用品和少量換洗衣物,并且鐘翊的衣帽間擺滿款式各異的高定西裝,容不下廉價的毛衣和棉襖。
于是舒辭只背上了他常用的書包,走出卧室,正好聽到鐘翊在通話,說什麽“留意一下他的幾個舅舅”。
舒辭想起自己的舅舅們還觊觎着這套房子的拆遷款,遲鈍地警覺起來,但是打開手機查看,卻沒發現任何未接來電或是奇怪的短信。
鐘翊很快結束通話,和舒辭對上視線時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貴重物品也帶上。”他繼續對舒辭發布命令,但語氣稍微緩和了些。
舒辭不知道家裏能有什麽貴重物品。如果有值錢的,大概都藏在母親的房間。他站在主卧門前調整情緒,裏面黑洞洞的,仍然彌漫着死亡的氣味,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他摸索着開燈,母親已經死掉的現實便再一次赤裸裸地砸進他眼裏。
萬幸是張豔玲并沒有一言不發地離開,沒有對舒辭不管不顧。衣櫃靠近地面的門縫間夾了一張紙,上面有四個寫得歪歪扭扭的數字,0314。
舒辭認得,這是他的生日,也是父親的祭日。
他從衣服堆裏刨出一個帶密碼鎖的鐵盒子,很輕。打開之後,最頂上是一本嶄新的房産證,上半年剛辦的,寫着舒辭的姓名。張豔玲把這套房子給他了。然後是幾份保險,受益人為舒辭,已經滿足了領取保險金的條件。
再是三張銀行卡,分別貼着不同的标簽,“結婚用”、“買房子”和“養小孩”,以及對應的金額。總額足夠維持張豔玲很長一段時間的常規治療,或償還目前的大部分債務。
舒辭坐在地上笑了,想,怪不得張豔玲總是這麽摳門。又想,母親在替他存這些錢的時候,可能根本想不到他沒機會用在這些方面。
最底下是一個紅色的平安符,角上紮着別針,原來應當別在小孩子的衣物上。背面繡的名字不是舒辭,是“舒遇”。
“遇”字并不完整,線頭露在外面,似乎曾被刻意拆散。舒辭抹了把臉,摸到滿手的眼淚,水珠不斷地沿着下巴落到掌心。
(看見糖渣子了嗎)(拍打老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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