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妖刀

有那麽一時片刻的功夫,在場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用不着掰開他的手仔細檢查,光是拿眼一掃,誰也瞧得出,這少年是個亞獸,獸人沒有長成他這副模樣的道理。

這麽一個肉少骨頭輕的亞獸小子,幹脆利落地一刀砍了一個獸形的獸人……就連被救下的華沂在那一刻,都與其他人産生了同一種想法——這小子不是人吧?他是個什麽品種的怪物?

長安不慌不忙地随手甩了甩刀刃上的血跡,頭上戴着的鬥笠有些歪了,搖搖欲墜地遮住了他一只眼睛,那模樣顯得有點逗樂,他晃了晃腦袋,怎麽也不能把那草編的帽子扶到正地方,于是最後不耐煩地把鬥笠摘下來扔在了華沂身上。

然後他擡頭掃視了一圈那些難以置信的敵人,開口問道:“你們還打麽?”

他一摘掉鬥笠,整個人便全都暴露在衆人的視線裏,可能是剛剛活動過,少年臉頰上難得帶着一點十分微末的紅暈,漆黑的頭發濕淋淋地黏在臉上一縷,端是個黑白分明,就連他說話的表情和語氣也不十分窮兇極惡,甚至幾乎是在溫和有禮的垂詢對方的意見。

沒有人吱聲,少年便“砰”一聲,将沉重的馬刀戳在了地上,離他最近的鳥人情不自禁地撲騰起翅膀,跳到了離他遠一點的枝杈上,只聽這少年十分誠懇地對衆人建議道:“無冤無仇的,我看別打了吧,你們說行麽?”

他說完這句話,仿佛篤定了別人會接受他的意見一樣,拄着馬刀微微彎下腰,對華沂伸出一只手,問道:“是我扶着你,還是你自己站起來?”

華沂再次見到這自稱長安的少年,心情十分複雜,複雜到他無話可說,只得突然笑了起來,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搖搖晃晃地借力站了起來,卻又立即松開。

他裝傻充愣地笑道:“瞧瞧,我剛說沒有美人,這就來了一個,唉,這群歪瓜裂棗的漢子非讓我脫衣服,我當然是不樂意的,要是你早來一會,指不定我早就脫了,哪用得着大家這麽大動幹戈……”

“等等,站住!”終于有人回過神來了,樹上的有翼獸人“唰”一下收斂了翅膀,瞬間變成了一個面色陰郁的小腦袋男人落了地,小三角眼冷森森地掃過長安,目光像是吐信的毒蛇似的,用鳥人特有的陰陽怪氣的聲調說道,“殺了我們的人,這便想走麽?”

提着馬刀的長安回過頭來,皺着眉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你說要怎樣呢?”

有翼獸人與周圍同伴對視一眼,指着華沂道:“把命留下。”

“這不行。”華沂還沒吱聲,長安便自作主張地先開了口,他俨然成了個主持大局的人,可惜這位主持大局的人對待問題的方法實在是自成一國、別具一格,長安不能讓華沂死在這,又想不出別的解決方法,于是他掃了華沂一眼,思考了片刻,建議道,“我看要不然你還是脫衣服吧,脫個衣服又不少塊肉,給他們看看就得了。”

華沂的招牌般傻笑都差點僵住:“……”

長安那一本正經的臉上看不出一點開玩笑的痕跡,好像他真的是那麽想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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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追殺者們沒有見識過這樣有大智慧的調停,他們顯然被激怒了,以為自己是受到了嘲弄,那有翼獸人率先變成了一只大鳥的模樣,飛到了半空中,其他幾個追殺者也都就地化成巨獸,片刻,便将這兩個人形的團團圍在了中間。

華沂表情凝重下來,靠在樹上盡量保持着體力平衡自己,一只手搭在了長安肩膀上,輕輕推了他一把,說道:“小兄弟,這沒你的事,還是退開些吧。”

“哦,”長安先是愣了愣,随後看着他不留情面地問道,“我退開,你打得過他們?”

華沂聞言哈哈一笑,并不以為忤,說道:“打不過又能怎樣?我雖然還沒能得償所願,縱橫十年,能在此竭力一戰,死在我的敵人手裏,也不算不光彩,起碼比藏頭露尾,暗箭傷人的扁毛畜生強得多。”

他話音沒落,突然把長安往旁邊一搡,緊接着,一支帶綠的吹箭便釘在了長安方才站着的地方——這些有翼獸人簡直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身的髒東西,變成了鳥,鳥喙裏竟然也能藏機關。

長安頓時皺了皺眉,看了一眼那險些偷襲到自己頭上的吹箭,随後拎起他戳在地上的馬刀,刀刃微微上提,擡頭看着那獸人鳥,面色平靜地問道:“你是找死麽?”

那空中的有翼獸人突然莫名地毛骨悚然起來,那一刻他本能地呼嘯一聲往天上飛去,與此同時,一只巨獸猛地撲向長安。

只見那少年身如鬼魅一般,一瞬間便不在原地了,撲過來的巨獸只覺得耳側有一道勁風襲來,快得叫他簡直連刀鋒都看不見。

獸人頭一次知道自己獸形竟然是這樣的笨重,對此避無可避,沉重的刀背一下撞在了他的後腦上,獸人一瞬間便給撞暈了過去,往前滾去。長安一腳踩上了這巨獸龐大的身體,借力騰空而起,雙手滑到馬刀刀柄的最底端,那斬馬刀便這樣在他細瘦的手腕裏帶着雷霆般的萬鈞之力橫掃了出去,堪堪追上了已經飛到空中的有翼獸人。

那浸到了骨子裏的寒意讓有翼獸人的羽毛都炸了起來,他情急之下回過頭來,想要沖着這不知哪裏來的怪物噴出他藏在嘴裏的第二只吹箭,卻愕然地發現自己已經沒了張嘴的力氣。

有翼獸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掉在地上的,總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發現他的下半身落在了幾尺之外,已經和自己分了家。

世上怎能有這樣的刀?

世上怎能有這樣的人?

長安一刀落下,頭也不擡,他并不浪費力氣去收他的刀,身體順着那慣性側出去,馬刀橫掃半圈,滴下來的血在地上畫了條叫人毛骨悚然的弧線。

此時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清晨的陽光從雲層中露出頭來,少年站在那裏,微光落在他的側臉上,顯得既柔和又漂亮。一個距他最近的巨獸突然往後退了十來步,驟然化作人形,口中叫道:“妖怪!”

然後就這樣連滾帶爬地鑽到了林子裏,跑了。

這些追殺者們,被華沂解決了一半,又叫這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古怪少年殺了個差不多,剩下碩果僅存的早吓破了膽子,頓時鳥獸散,全跑了。

“你才是妖怪呢。”長安臉色有些不好,咕嘟了一句,随後轉向華沂,“喂,你……”

華沂卻一聲不吭,當着他的面一頭栽了下去,他被鳥毒麻痹,又苦苦支撐了那麽久,此時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到了極限了。

長安看着他先是愣了一會,随後嘆了口氣,把他的馬刀夾在腋下,十分吃力地拖起華沂,甩在肩膀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他感覺這個大個可真是沉得要命,比他的刀都要沉,體型還不适合托舉,拿起來相當不趁手,快要累死他了。

華沂再次醒過來的時候,這一天已經過去了,他本能地沒有動,先是閉着眼睛感覺了一下,發現傷口不那麽疼了,身上的麻藥也基本退了,手腳重新恢複了力量,這才松了口氣,然後華沂想起了自己之前離奇的經歷。

他一睜開眼,便看見那個“離奇”的主角就在他身邊。

長安的馬刀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卷進了他那大得不可思議的行囊裏,少年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多的覺,在這危機四伏的森林裏,竟然大喇喇地蜷縮着睡成了一團。他是靠着樹幹坐着睡得,好像是想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可惜總是不得章法,睡着睡着,頭便不自覺地往一邊歪去,歪到一定程度,就會一頭栽下去,他就迷迷糊糊地爬起來,重新坐回到樹下,轉眼間又能睡着。

華沂看了這個神奇的少年一會,慢慢地坐起來。

長安被他窸窣的動靜驚動,睜眼看了看華沂,開口第一句卻是:“你還有芽糖麽?”

華沂從自己的包裹裏抓了一把出來,放在手裏挑揀了一番,又從中挑了幾塊出來,在長安戀戀不舍地目光下解釋道:“那幾塊不能吃,裏面包着的是毒粉。”

長安津津有味地接過糖剝開了一塊,其他地收了起來——他一直對芽糖有種奇特的感情,小時候阿妍就喜歡偷偷藏起來幾塊塞給他,而到了北釋那裏以後,每次他那混帳師父抽了風,扔給他的獎勵也是這種柔軟又甜蜜的糖果。

華沂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終于問道:“你幹嘛不躺下睡?”

長安揉揉眼:“我要照顧火堆。”

華沂的目光落到早就熄滅了的火堆上,沉默。

長安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還挺困惑地自語道:“怎麽滅了?”

華沂嘆了口氣,認命地爬起來,在火堆裏捅了捅,鼓搗了一會,火終于重新燃燒了起來,他坐在那裏,臉上憨厚老實的笑容淺淡了些,幾乎露出一點冷硬的底色來,用一種随意的口吻問道:“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救了我,就不怕我是個壞人麽?”

長安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地說道:“哲言說你也救過我。”

華沂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有……十七?十八?”

“嗯。”長安不在意地點點頭,“差不多吧。”

華沂遲疑了片刻,沒有問他從什麽地方來的,也并沒有問他那身神乎其技是怎麽學來的,他面對長安,反而覺得無話可說,這個被他以惡意揣度過的少年剛剛救了他的命。

這些年,除了機緣巧合下結實的幾個有生死過命的交情的亡客同伴,華沂所見的人不過就只有兩種,追殺他的人,以及他的雇主,然而這一次卻讓他遇到了一個特別的。

他游刃有餘了那麽多年,此時,那個童年時候的傻大個卻突然在他身體裏複了蘇,叫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起來。

就在華沂思考着怎樣與這少年搭話的時候,沒想到他只沉默了片刻的光景,長安竟然就已經倒頭睡過去了,這一次大概是因為有人照顧火堆,他放了心沒了後顧之憂,悠然自得地枕着自己的行囊,舒舒服服地四仰八叉地躺了下來。

他那身刀術簡直強大得近乎妖異,華沂忍不住要懷疑這少年也是某個隐姓埋名的亡客,然而看他這大大咧咧不知謹慎為何物的模樣,又覺得自己完全是想多了。

華沂皺着眉忖度了長安一會,也沒有琢磨出什麽結果,終于還是遲疑着把自己破破爛爛的外衣解下來,搭在了長安身上,然後借着火光處理起自己一身的傷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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