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護送
對于亡客而言,黑夜總是十分漫長的,因為睡眠是件非常奢侈的事——危機四伏、無事可做。
華沂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昏天黑地地睡一覺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即使他閉上眼睛,渾身上下,也總是有一部分神經是醒着的。
特別是他孤身上路的時候。
讨生活并不容易,戰鬥,已經成了他的本能——從清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深夜再次降臨。
華沂有時候回想起來,感覺自己這樣活着,究竟是要圖什麽呢?似乎總是沒什麽趣味,痛苦比快樂多,身上落下的傷疤比吃到嘴裏的糖多,想要樂,須得自己掏心挖肺一番,從自己身上找點樂子。
他沒有親人,有一些朋友,大多也都跟他是一樣的人,更不敢奢望讨個老婆。
讨了來也沒什麽用,說不定過兩天就死了。他每日奔波,不過為了完成雇主的任務,得到更多的錢、更多的資本,然後去找雪狼部落的荊楚報仇。而報了仇以後幹什麽呢?他全無頭緒,想不出來,也沒有什麽期盼。
可他活得這樣沒滋沒味,卻依然不想死——拼了命地也不想死。
有一次敵人将他的肚子都剖開了,他也硬是把流出來的腸子自己塞了回去,爬着等到了接應他的同伴來。華沂一方面做着這種總是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态中的活,活得像個亡命之徒,對自己的命也不是很珍惜,一方面又對“活着”這兩個字有種兇狠的執着。
仿佛是堅定、又仿佛只是憤怒。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矛盾。
周圍只有一個睡得神志不清的人,沒人看他笑,他便不笑了,跳動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裏,瞧不清楚他的眼神,裏面只有大片大片的陰影。
華沂發了一會呆,便轉頭去看長安,看了好一會,依然只得出了這個人好看的淺顯結論來。
華沂鬼使神差地湊過去,試探地沖長安的方向揮了揮手,那少年毫無動靜,呼吸依舊是平緩規律,睡顏平靜得像個孩子,華沂又在原地坐了一會,閑得蛋疼,于是往前湊了湊,在距離長安的臉大約一尺多的地方,把巴掌揮成了一個蒲扇,吹起一陣小風,撩起了長安額前的一縷頭發。
長安依然毫無反應。
世上真有人能在森林野外睡這麽死?華沂不相信——除非天生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否則縱然他有再大的本事,他也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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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華沂的手無意間又往前伸了一兩寸,誰知就是這不過一半個指頭的距離,那枕着布包睡得晨昏不辨的長安卻在這時驟然睜開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珠裏反射出一點冷光,這剛剛還在大夢春秋的少年身上流露出凜冽的殺意。
就像……某種消失于傳說中的、遠古天神鑄造的神兵,能讓人在它出鞘的那一剎那便忍不住渾身顫栗。
“你幹什麽?”長安問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裏還帶着剛醒過來的沙啞,眼神卻清明得好像從來沒有睡着過。
華沂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沒事找事,讪讪縮回手,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幹笑了一聲道:“你沒睡啊?”
“睡着了,”長安說道,“不要靠近我一尺以內,我就不會醒。”
華沂奇道:“這是為什麽?”
長安睡得好好的,無緣無故地被他鬧醒,簡直恨不得把刀柄砸在他臉上,心裏不耐煩到了極點,然而畢竟是“恩人”,看在這一條的面子上,長安終于還是忍住了,板着臉沒表露出想打人的神色——他對哲言是這樣,對阿妍也是這樣。
哲言瘋起來不可理喻,阿妍哭起來沒完沒了,他們身上其實都有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方,然而長安卻總是寬容得出奇。
哲言罵人他一聲不吭地聽着,阿妍不明原因地哭泣,他出門去給她采帶着露水的花。
此時,長安盯着林間濕漉漉的地面沉默了片刻,硬生生地将心裏的火氣壓了回去,這才開了口,态度良好地給了對方回答。
華沂只聽這少年用一種非常柔和乃至于謙遜的語氣說道:“因為在一尺以外,沒有東西傷得了我,不用醒。”
華沂:“……”
他從未見過可以猖狂得這樣平靜坦然的人。
“你還有別的問題麽?”長安耐心地詢問道。
華沂沉默了一會,随手撥了撥火堆,問道:“你以前是不是住在禿鷹部落?我是不是在那見過你?”
他心裏盤算着怎樣套出一些這神秘少年的來歷,然而還沒等他完全定出套話的策略,那少年便簡潔全面地自己說了出來:“我小時候跟哲言住在禿鷹部落,在那見過你,你給我洗了臉,把我洗到了河裏,我感覺無以為報,就給了你一朵花。”
長安的語氣太輕描淡寫,以至于華沂難以從他特別的表述中弄明白,這家夥到底是在說事實,還是在埋怨自己當年笨手笨腳,把好好的孩子給弄到了河裏。
“後來哲言死了,阿妍照顧了我幾個月之後,我就上了宇峰山,在那裏跟着師父長大。”
華沂吃了一驚,宇峰山陰陽兩端,一邊是禿鷹部落一邊是雪狼部落,他也是從小聽着那神鬼莫測的山坡的故事長大的,他再次放眼打量長安,不知為什麽,別人說這話,華沂肯定當他開玩笑,長安說這話,他卻信了。
看這少年的模樣,可不就是個在怪物堆裏放養出來的小怪物麽?
華沂瞠目結舌了片刻,問道:“那你眼下是要往哪去?”
長安頓了一下,擡頭看了華沂一眼,伸長了手腳靠近火堆取暖——北釋那個師父當得實在還不如飯桶,給他治了十年的病,沒把他治死已經很不容易,即使落得個即使是夏天依然手腳冰冷的毛病,也着實算幸運了。
長安沉默了一會後,說道:“不是有人要殺你麽?我送你一程。”
華沂噎了片刻,感覺微妙。
銀紋獸人天生神力,華沂七八歲便能獨自狩獵,不比老獵人差到哪裏去,然而沒想到他經歷了這麽多年招搖撞騙死生一線的日子,竟然有一個亞獸冒出來,随口一句,便說是要護送他一程。
當然,這別人送上門來的好處,華沂總不會傻得要拒絕。
長安說完話,攥了攥拳頭,感覺手心終于有了一點暖和氣,便心滿意足地重新躺了回去,躺下去以後還輕聲對華沂囑咐道:“有事你可以叫我一聲,別不聲不響地突然靠過來,懸着手不動,萬一我以為是蛇,失手傷了你就不好了。”
華沂:“……”
他生平頭一次窩囊得這樣離奇,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華沂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雖然傷痕累累,但依然肌肉壯碩的手臂,又看了看側身躺在一邊的長安,默默地目測了一尺的距離,将自己的胳膊伸過去,與他的腰正正反反地比了一番,然後用一種十分有失偏頗的目光得出了自己的胳膊比對方的腰還粗的結論,心道:“小兔崽子,不跟你一般見識。”
長安說到做到,果然從第二日開始,便一直背着自己的馬刀跟着華沂。
他的話不多,卻并不沉悶,有種這個年紀的人特有的好奇心。
這山裏長大的野孩子果然無知得不同凡響,端是個一問三不知,他甚至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大海、陸地還分南北兩塊。
兩人閑來無事烤着肉吃的時候,他聽那些關于遠處的故事聽得入迷,會不停地催促華沂往下講,華沂人來瘋,講起來便滔滔不絕,很能賣弄。可他很快就發現,這混小子只是拿這些新鮮事當打發時間的故事聽,他不但對“城邦”毫無概念,連南北兩個大陸唯一通用的 “貝塔”都沒聽說過。
“那你知道‘珠石’麽?”
這回長安露出了然的表情:“錢麽?這個我知道,小的時候見到哲言用過,可以換東西。”
“你究竟是吃什麽東西長大的?”華沂一邊這樣說道,一邊從懷裏摸出一個貝塔幣,它長得有些像貝殼,上面卻閃爍着瑩潤的珠光。
據說這種東西最早是生長在海底的,海底的生物得罪了神,神一怒之下把海水抽幹,大陸浮了上來,無數海底的生物在陽光和空氣中幹涸成古老的死物。裏面的動物死了,幹了的殼便成了貝塔,它們的長相十分均勻,好像用尺子量出來的似的,哪個也不比哪個大多少小多少,表面比鋼鐵還要堅硬,十分耐磨,也輕便易于攜帶。
據說南方也會用金銀買賣,可是金銀畢竟太沉重,到了北方,人們仍然是只認貝塔。
華沂解釋道:“‘貝塔’和‘珠石’一樣,也是錢,一個貝塔是十六個珠石。”
長安心算了一陣,想弄清一個貝塔等于十六個珠石是個什麽概念,可惜算了半晌也沒算出個所以然來,他接過這筆“巨款”拿在手裏把玩了一陣子,新奇了一會,也就覺得沒什麽意思了,硬邦邦的,不能吃也不能喝,于是毫不留戀地又把它丢回給華沂。
哲言還有幾個珠石,北釋就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可見這東西沒什麽用。
他仔細地聽了華沂關于“亡客”的描述,聽出亡客冒着被很多人追殺的危險,替雇主做事,就是為了得到這些沒什麽用的破玩意,于是看着華沂的眼神裏帶上了一點憐憫——長安覺得他有點傻。
這個少年十足的離群居索,讓華沂有時會産生種錯覺,好像長安真的不是個人,是個披着人皮懂得人話的動物。
他們兩人一路往東走去,當中經歷了十來場或大或小的追殺與圍堵,長安雖然美其名曰說是護送,可真遇上事,卻是作壁上觀的時候多,不到危險的時候他便絕不出手。
他有那樣一身匪夷所思的刀上功夫,又正好是十七八歲這麽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愣頭青的年紀,華沂本以為他會十分好鬥。然而大半個月下來,他卻發現長安行事雖然古怪,卻很有一番我行我素的道理。
別人不來惹他,他也不去惹別人,甚至還知道對華沂提議繞着周遭的部落走,以免有什麽麻煩。
連過往的動物他都能和平共處,有一次路上休息,長安坐在地上背靠大樹喝水,華沂親眼看見一只大膽包天的角鹿幼崽,昏了頭,竟然從長安身上跳了過去,誰知這少年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連頭也沒有擡,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他打獵,也是吃多少打多少,絕不濫殺。
然而就是這樣,華沂那顆拉得高高的警戒之心,反而在日複一日的古怪的相處中放了下來。
習慣了這個神奇的旅伴之後,華沂甚至覺得他那種古怪十分可愛,活得幹幹淨淨,什麽也不私藏……當然,如果他連滾帶爬地跟追殺者們周旋的時候,這個“可愛”的小兄弟能不要那麽安穩地坐在樹枝上啃松果看熱鬧,就更好了。
這一日,兩人經過一片屬于某個部落的林子,本打算找個迎客屋休息片刻,誰知剛剛走近迎客屋,兩人卻不約而同,一前一後地同時停住了腳步。
“腥味。”長安回過頭來,對着華沂說道,“這裏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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