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長安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什麽都沒見過,大驚小怪了。

等他們倆把這個奄奄一息的鲛人扛回山洞以後,整一個部落不管男女老少卻全都湊了過來,連食物都沒人料理了,全都圍着這昏迷不醒的鲛人指指點點、大驚小怪。

山溪:“他在水裏拿什麽吸氣?”

卡佐:“他們平時也不穿衣服麽?整天泡在水裏,就不冷?”

陸泉:“哎?他怎麽沒有鱗?”

路達這小子就更無知了,連刀也忘了練,湊過來張望了半天,偷偷摸摸地扯了扯長安的衣服,問道:“你說他是男的還是女的?他們分男女麽?”

這個問題簡直蠢得長安都不想回答,由此他認為,自己其實還算是比較見多識廣的,起碼他能分得清男人和大姑娘。

索萊木依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并不去湊這個熱鬧,在人群外面挑揀着華沂和長安帶回來的海貨。

他在上手之前先插了一根木條,祭拜了一下他新近認識的海神,然後才開口道:“傳說東海鲛人一個個生的極為美貌,哭泣的時候,眼淚從眼睛裏落下來,會變成海底的寶珠,當他們開口唱歌的時候,連最兇狠的魚也會停止捕食,所有活物都會被他們的歌聲吸引,徘徊不去。”

長安問道:“真的?”

索萊木于百忙之中擡頭白了他一眼:“當然是假的——珠子是咧嘴的蚌裏吐出來的,你張嘴唱首歌試試,看狼聽了咬不咬你——我說華沂快管管你這傻兒子,別人随便說什麽他都相信,将來一塊糖就能給拐走了可怎麽辦?”

華沂慢悠悠地問道:“神棍,你又皮緊了是吧?”

索萊木“啧”了一聲。然後他目光一閃,看見了一小堆長相古怪的貝,幼兒巴掌大小,扇形,貝殼長得十分斑斓好看,拿在手裏,上面閃爍着一圈一圈不同顏色的光暈。

若是密林中,通常越是花花綠綠的東西便越是有毒,華沂見索萊木翻來覆去地看着那個貝殼,便不放心地問道:“怎麽?吃不得?”

索萊木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古怪,似乎是想笑,又盡力忍着,因此有些猥瑣——當然,他的表情總是很猥瑣的,所以其他人都見怪不怪。

索萊木将那貝殼扔回了貝殼堆裏,搖了搖頭,說道:“這倒沒有,也算是好東西……你以前也見過,五色散便是用這玩意的殼磨的,肉倒是也沒什麽,煮湯食用沒大問題,但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可得少吃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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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沂:“……”

長安問道:“五色散又是什麽?”

索萊木慈祥地看着他道:“那可是一種極好的東西,吃了能讓人飄飄欲仙。”

長安不知道“吃了飄飄欲仙”是怎麽個意思,還要再刨根問題,華沂卻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往他身後一指:“哎哎,洛桐那個淚包崽子眼巴巴地看了你半天了,我一看見他就頭大兩圈,你趕緊看看去,他這是要吃奶還是要哭爹。”

長安只得站起來向青良走去,可青良看見他,就像是耗子見了貓,一見他過來,頓時又面無人色地跑了。

等長安再轉回來的時候,便已經将這事給忘了。

傍晚的時候又下了雪,人們用皮子将洞口封上,洞裏雖然依然很冷,但對于從火山與地震中跑出來人來說,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裏,有一大鍋熱魚湯喝,已經是如同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長安正拿着一把木頭做的假刀跟路達對練——基本是他往那裏一坐,不動地方地用假刀帶方面地削路達。

華沂盛了一大碗魚湯,特意撈了半天,足足撈出了半碗那種“特殊”的貝肉,端給長安不懷好意地道:“長安,別打啦,歇會兒,快過來吃東西。”

索萊木不齒地低聲道:“你可真是太無恥了。”

華沂嘿嘿一笑道:“還行吧,勉強,承讓了。”

索萊木将聲音壓得更低:“你這是要怎麽樣?不是自家兄弟麽,又要改了?”

華沂垂下眼:“反正人得是我的,其他的愛是什麽是什麽。”

索萊木損慣他了,十分看不得他得意,于是嗤笑一聲道:“想得可真美,人家雖說是個亞獸,但是要能耐有能耐,要長相有長相,自然有的是人喜歡,怎麽就非得便宜你……”

他這一席話話沒能說完,因為華沂看了他一眼。

華沂臉上還帶着笑意,目光卻像是刮在冰雪上的寒鐵一樣,索萊木突然産生了一種自己不小心侵犯到了某個大野獸的領地的錯覺。

……随口開兩句玩笑而已,還就鬧急了。

長安丢下木刀,随口指點了路達幾句,便毫無戒心的走過來接過那碗湯。

華沂見索萊木張口欲言,立刻眼疾手快地堵住了他的嘴,輕而易舉地便将這渾身沒有二兩肉的亞獸給拖走了:“你今日還沒拜食神呢,身為諸神使者,如此不敬,當心他老人家一生氣噎死你。”

索萊木掙紮未果,無計可施,于是七竅生煙地想道,他一會要親自拜會一下“賤神”,求他趕緊把這跑出來的門徒給收走。

華沂收拾了打算壞他好事的索萊木,回來一看,長安已經把一碗湯都喝完了,正在那無知無覺地剔着魚刺啃魚肉,立刻便笑得像臉上開了一朵花一樣。阿葉見了,連忙抱着自己的飯碗躲遠了些。她親眼看見過,他們這位奇葩首領趁索萊木睡着往人家帽子裏塞小螃蟹的時候,臉上也是端着這樣的笑容的。

這天入了夜,長安總是感覺到有一點不對勁,然而哪裏不對勁,他卻也說不清楚,只是仿佛身上有哪裏癢,他撓了撓後背,卻一直也不得要領,最後只得抱着他的刀渾身不自在地睡下去了。

可是這一宿,他沒能睡到頭,半夜就被亂夢驚醒了。他一激靈,發現自己下身好像是濕了,冷下來涼飕飕的。

長安在黑暗中呆坐了片刻,說不清這是怎麽回事,然而又仿佛是隐約地知道一些。

他先是略有些迷茫,随後似乎是羞惱起來,然而過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卻又都沉澱了下去,眼角與嘴唇因為某些原因而顯得比平時紅潤,卻流露出一點說不清的悲意。

長安輕手輕腳地起來,到沒人的地方把自己弄幹淨了,一個人走到了冰天雪地的外面。

真是冷,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唯有仔細聽的時候,能聽見山那一邊大海的動靜,海浪的聲音越發襯托出了那麽一點寂靜來,長安呼出來的白氣很快消散在了陰沉沉的夜空裏,他忽然無法抑制地感覺到心裏的空。

那是刀槍劍戟都無法填補的一種空虛,叫他憑空憂郁了起來。

這時,一塊獸皮縫的披肩搭在了他身上,華沂不知怎麽的也從山洞裏走出來,一屁股坐在旁邊,攬着他的肩膀往懷裏帶了帶,用力拍打了一下,問道:“冰天雪地的你跑出來幹什麽?是嫌身體太好,想找點病麽?”

長安沒吭聲。

華沂卻突然湊過來,在他的頸窩用力嗅了嗅,然後露出了一點心照不宣的壞笑,低聲湊在他耳邊道:“我好像聞到‘男人味’了,我說怎麽大半夜地往外跑呢……唉,這是好事麽,成人了,男人長大了都會這樣。來,給哥說說,夢見什麽了?”

長安依然沒吭聲。

華沂便親昵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怎麽,你還會不好意思了?”

長安臉上的那一點紅暈很快就被寒風吹下去了,他的臉蒼白得像個冰雪捏成的假人,眉毛長得格外整齊,仿佛用小刀修整過似的,一根雜毛也沒有,長長地像是要沒入頭發裏,原本臉上屬于孩子的那一點圓潤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消退幹淨了,成了個英俊的小夥子,可是從某個角度看上去,這種青年的英俊裏又摻雜了一點說不出的美——是那種南方大陸的畫師手裏的美人圖中那種靜止的、精細的美。

華沂的喉頭悄悄地動了一下,看着他,胸口裏仿佛着了一團火,燒得他蠢蠢欲動。

長安卻忽然嘆了口氣,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這動作是和索萊木學來的,索萊木大概是想得太多,總像是疲憊的人強打精神一樣。

“我夢見阿蘭拿着一件很好看的衣服過來,說是她做給我的。”長安低低地說道,“她直直地盯着我看,可是我一看見她的眼睛,就想起來她已經被大水沖走了。那時候她也是那麽看着我,我總覺得她是要哭,但……”

他的話說道這裏,越發低了下去,叫人聽不見下面的話。華沂卻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樣,心裏那點邪火頓時滅得連灰也看不見了。

過了好一會,長安才低聲道:“以後沒人給我做衣服了,阿蘭要是……”

他想說“阿蘭要是不死該多好呢”,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卻說不出來,長安知道,人沒了就是沒了,再怎樣舍不得,也是留不住的。他這幾句話說得好像是平平淡淡,一如平時,是好養活到有點天真的無情,有吃有喝,便怎麽都行,對什麽也都不大上心的樣子,卻偏偏……能叫人聽出其中那一點青澀的落寞來。

有些事在心裏想的時候還好,一說出口,便如同火上澆油似的難過,長安察覺到了,因此閉了嘴,不想再說。他在寒風中搓了搓凍僵的手,對華沂道:“要是還有酒,我想喝一口,可惜……冷,我回去了。”

華沂順從地放開了他的肩膀,然後坐在雪地上,一直目送着他轉身回到了山洞裏,這才低下頭。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好像強行壓抑着什麽,壓抑得有點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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