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華沂做亡客的時候,便是出了命的棘手貨色,什麽東西但凡被他看上了,少有拿不到手的。

銀牙喜歡珍寶與美人,可謂是又貪財又好色。

然而他雖然貪財,手裏卻一直也存不住東西,因為散財總是比斂財快,縱然是喜歡得不行的東西,縱然才拿到手裏賞玩沒有兩天,熱乎勁還沒過,他便會又不知轉手随便給了誰。

他雖然好色,卻又十分“潔身自好”,懂得聲色,風流卻不多情,即便是有需要,也不過你情我願的露水姻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華沂就像個掰粟米的熊,掰得認認真真,卻掰一個丢一個,有時候貪心得想把全天下的好東西都攬到懷裏,可是拿來一看,卻又總覺得它們在自己手中都不能長久,于是又仿佛燙手山芋一樣,要把它們趕緊散出去。

那天夜裏,華沂在山洞外面坐了大半宿,瑟瑟的寒風不一會便把他吹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他輕輕地用一塊皮子擦起自己的九寸刀,坐在雪地裏琢磨着這件事。

華沂總覺得自己不應該有這樣大的反應,少年人情窦初開,認識的姑娘又有限,尤其阿蘭活着的時候對他那麽好,即使……這也實在說明不了什麽。華沂甚至覺得,也許長安對阿蘭說不上有什麽感情。

不過是因為她正好死在了他面前,給他印象太深了而已。

可華沂就是不舒服,胃裏沉甸甸的,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

“你還想怎麽樣呢?”他在冰天雪地中質問着自己,“你是想一輩子霸着他,不讓他娶妻,不讓他跟別人親近麽?”

華沂閉上眼睛,冰涼的雪花便落到了他的眼皮上,他的手指撫摸過九寸刀的刀背,指腹凍得發麻。

“就算得到了,你能留他多久呢?兩年?三年?五年?若是他有一天懂事了,喜歡上別人呢?人總是會變的……到時候你又打算怎麽辦呢?”華沂思及此處,握着刀背的手陡然一緊,青筋暴起,那麽一瞬間,竟是動了殺心。

但這一小股淺淡的殺意很快被冷風吹散了,華沂自嘲一笑,認為自己是有些不可理喻。

那是他的好兄弟,救過他的命,與他幾次一同出生入死,過命的交情,沒有那樣忘恩負義的混賬道理。

不知多久,華沂才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胳膊腿,默默地轉回山洞中。

第二天,華沂這個在外面坐了大半夜的倒是皮糙肉厚屁事沒有,長安卻着了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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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着涼可不得了,先是咳嗽得好一番撕心裂肺,過了一陣子竟然還發起燒來,一摸燙手,燒得連眼都睜不開了。

長安半睡半醒,周遭的聲音只能聽個大概,雖然平時也冷,但好歹是外面的冷,點一堆火便能驅散,這回卻是從骨頭縫裏往外冒寒氣,太陽穴處也突突地跳着,跳得他一陣一陣地犯惡心。

他連動手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一聲不響地死死地挨着。

朦胧間似乎有人抱起了他,用毯子裹了個嚴嚴實實,有力的手臂箍着他,不讓他亂動。長安身上本來便不好受,被人牢牢地禁在一個地方更加難受,因此皺起了眉,卻聽見有人在他耳邊柔聲道:“忍一忍,別動,忍一忍就好了。”

那聲音那麽耳熟,有點像他師父,又似乎有點像哲言。

關于哲言的記憶都太久遠了,長安有時候覺得自己都有點忘了他,然而此時卻無比清晰地想起了那個男人。

哲言總是不高興,長安對他的經驗是多說多錯——也許是本性使然,也許是他那時候太小,總之,他永遠弄不清哲言在想什麽,總是不知道自己哪句話便觸怒了他,所以也便慢慢地習慣了不多嘴、不多問的習慣。

但是哲言會半夜爬起來幫他掖被子,他小時候生病更頻繁,有時候難受得長安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是過一陣子,睜開眼發現自己沒死成,卻總是在哲言懷裏。

還有阿妍,想到阿妍,長安又難捱地動了動,很快便被人按住了。

阿妍照顧過他一陣子,現在她又怎麽樣了呢?整個大陸上的人都在逃難,四處都是燒着的森林和崩塌的大山,她跑得出來麽?有人照顧她麽?

華沂沖卡佐擺擺手,叫他替自己帶人出去。

大海深處的鲛人被卷到了岸上,華沂和索萊木商量着暫時不讓人出海了,只派人去探查究竟是出了什麽事——如果天再像這樣冷下去,恐怕就連強壯的獸人也沒辦法離開山洞走遠了,他們要提前做好準備。

療傷的草藥沒有了,驅寒的卻還剩下一些,阿葉很快端着一碗草藥走過來,摸了摸長安的額頭,面露憂色。

華沂把草藥接過來,輕聲道:“我照顧他,你忙你的去吧。”

阿葉嘆了口氣:“首領,冬天一直不過去,沒有草藥,可怎麽辦呢?”

華沂擡眼沖她笑了笑,說道:“不慌,海裏有那麽多魚,自然也有能入藥的東西,我叫他們替你留意着。”

阿葉依然憂慮:“我從小在大陸上長大,連我的老師對海裏的東西也是一知半解,怎麽能随便給人用呢?”

“沒事,你要是不确定,到時候我們輪着給你試藥,你也得手下留情些,不用留情太多,只要一時半會地藥不死我們就行。”

華沂說着,輕輕地吹了吹手上的草藥,自己喝了一小口試了試溫度,這才扶起長安,細心地給他喂下去。

長安無意識地吞咽,對草藥濃重的味道也并不怎麽抗拒,他醒着的時候不找事,病了也老實極了,讓不動就不動,喂什麽吃什麽。

阿葉有時候懷疑他的心是石頭做的,什麽都能忍得住。

“你去吧,不礙事的。”華沂眼皮也不擡,仿佛注意力全在長安身上,口氣卻渾不在意似的說道,“沒到最要命的時候呢,到了你再發愁不遲。”

阿葉看了他一眼,又拿來了一層獸皮毯子,蓋在長安身上,順便把旁邊的路達和青良也驅散了,去照顧斷了腿的洛桐。

長安似乎被草藥刺激的味道弄得清醒了一點,迷迷糊糊地睜了一下眼。

華沂低下頭輕聲問道:“難受麽?”

長安皺着眉,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華沂嘆了口氣,再要說什麽,長安就沒反應了。

他好像只是短暫地清醒了片刻,就又一次昏沉了過去。華沂看了他一會,伸長手把涼水盆子裏的手巾搭在了他的額頭上,然後他像是試探着什麽似的,低下頭,輕輕地在長安的鼻梁上啄了一下。

長安依然沒什麽反應,華沂于是膽子大了,一路往下,在他燒得幹裂的嘴唇上親了一下,他在藥味裏品出了一點要命的甜來,覺得自己就像是抱着一個大寶貝。

可這個寶貝是個人,會跑會跳,會直眉楞眼地說話氣人,說替他守住後背便真的守得住,千軍萬馬裏也不見他有一點畏懼。一想起那少年在滿山烽火的亂戰中回過頭來,容顏平靜,華沂就喜歡得要命。

可他又不放心得要命。

大概唯有長安病得奄奄一息、這樣乖順地躺在他懷裏的時候,才叫華沂有種這個人全盤落在了自己手裏感覺。

于是這叫他又是痛快,又是心疼。

長安整整昏迷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才出了一身汗,醒了過來。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這一身汗掏空了,渾身的燥熱随着燒一起退了,越發覺得冷起來。阿葉又給了他一碗草藥,這東西倒盡了他的胃口,長安卻知道眼下草藥精貴,不願意浪費一點,三口兩口喝完,就着盛過草藥的碗,又讓人給他盛了一碗魚湯,他将那碗湯給自己灌了下去,随後裹得嚴嚴實實地,倒頭便睡。

長安認為自己病得不是時候,所以亟待痊愈。

第二天,去探查東海那邊動靜的人還沒有回來,華沂依然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長安身邊,抱着他閉目養神,山溪卻突然走過來,低聲對他說道:“山那邊來了一群人。”

華沂睜開眼。

“二十來個人,都是鳥人。”

華沂皺起眉。

長安被山溪的話音驚動,睜開了眼睛。

華沂目光在山洞裏面掃了一圈,人被他派出去了十幾個,眼下山洞裏除了傷的病的、女人和小崽,能用得上的攏共也就二十個人。

長安卻爬了起來,低低地咳嗽了幾聲,端起一碗水喝了,啞聲道:“路達,把我的刀拿來。”

盡管生活環境惡劣,路達卻壯實了不少,已經不會再被他的馬刀壓趴下了,聞言屁颠屁颠地跑過去,吭哧吭哧地将長安雙手立在牆角的馬刀抱了過來。

長安沒有伸手接,只是往旁邊點了點頭,說道:“放着。”

随後他對華沂說道:“你去吧,我守着山洞。”

華沂遲疑了一下,山溪卻伸出手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把,大驚小怪道:“這哪行?你還病着呢,站得起來麽?”

長安沖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他別說站起來,好像連眼也是依然睜不開眼的,燒得微紅的眼睛半睜半閉着,蜷縮着坐在牆角,看起來仿佛比平時還要單薄一些。

“行了,他就算站不起來,想捅你個對穿也捅得動,”華沂很快下了決斷,對山溪道,“叫上我們的人,走!”

然後他回身握住長安的肩膀,将毯子往他身上裹了一圈,硬下語氣道:“留神點,別再給我凍着了,聽見沒有?你這個病秧子!”

最後一句話被他說得惡狠狠的,山溪卻不知為什麽,硬是從中聽出一點說不出的親密味道來,但他沒來得及細想,便被華沂帶走了。

他們這些人一走,山洞裏立刻便安靜了下來,阿葉把別人都料理好,忙忙叨叨地過來:“我再給你煮一碗藥,快蓋好毯子,別漏風。”

長安閉着眼對她搖搖頭:“別煮了,浪費,我好了。”

阿葉沒好氣地不由分說道:“恕我眼拙,實在沒看出你好在哪了。”

長安拿她當阿蘭一般對待,聞言從善如流地溫聲改口,說道:“嗯,你對,那就是沒全好——那也不喝藥了,不值當的。”

阿葉還想再說什麽,長安卻突然睜開眼,目光如電一般射向她身後。

只聽路達道:“哎喲,這個鲛人醒了!”

鲛人醒是醒了,可眼神還糊塗着,他看見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人,第一個反應便是害怕,于是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喉嚨裏發出“嘶嘶”的聲音,露出了他尖利的牙,本能地采取攻擊,像個猛獸沖着離他最近的阿葉撲了過去。

長安一擡手按下阿葉的脖子,另一只手抄起他的馬刀,以刀背橫掃了出去,正掃到鲛人的小腿,鲛人立刻摔了個五體投地,再一擡頭,馬刀的刀刃已經頂在了他的頭頂上。

這一串變故發生得突然,周圍的人立刻嘩啦一下散開了。

阿葉忙站起來,背靠牆壁站着,小心謹慎地看着這個外族人。

過了片刻,鲛人的眼神好像清明過來,他擡起腦袋,先是看了看用刀抵住他的長安,又在周圍的人身上轉了一圈,然後慢慢地伏下身子,額頭碰到地面上,做了個示弱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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