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聽得懂人話麽?”長安啞着嗓子問道。

鲛人擡頭看着他,臉色迷茫——顯然是聽不懂的。

長安打量了他一陣,把馬刀提了上去,放開了他。那鲛人一看,立刻故态重萌,呲牙咧嘴地又要往上撲,沒想到那本已經挪開的馬刀登時便像個門板一樣砸了下來,咣當一下正好砸在他的後背上,鲛人沒來得及完全爬起來,就被結結實實地砸了下去。

這一下幾乎砸出了鲛人的內髒,胸口一口氣全被嗆了出來,差點吐出口血來,鲛人眼前一黑,又暈過去了。

華沂是與鳥人打過交道的,獸人從來都是看不順眼了就上去打打殺殺,偶有陰謀詭計,最後也終于會落到動手的實質上,因此本能地十分不待見這些最冷的地方長出來的陰毒的東西們。

然而他心裏又有別的考量——有翼獸人,毒物就是他們的命,但從來“治病的”和“要命的”就不分彼此。華沂先前那些話,不過是用來安慰阿葉,他自己也明白,他們眼下最危險的,便是草藥短缺。

這一群有翼獸人中,身強力壯的男人只有兩三個,大概也是個逃難的部落,放眼一看,可謂是老的老,小的小。

有翼獸人本就看起來不甚高壯,再加上腦袋小得出奇,無論男女都是一副縮脖端肩的窩囊樣子,再加上長途跋涉,更是一個個面有菜色。

若不是有翼獸人本就生活在極北的冰原地帶,十分耐寒,華沂懷疑他們自己便能把自己走死。

因而這二十多個人高馬大的獸人往他們面前一擋,是十分有威懾力的,對方立刻便停下了腳步。

片刻後,這群鳥人中間走出了一個女人來,以獸人的眼光度量,這女人實在是醜得出了奇,要仔細打量一番,才能發現她竟然是個女人。

她一頭長發編成幾股小辮,垂在身後,露出了一張小得仿佛被門夾過的臉,眼角帶着不少細紋,看起來是上了些年紀的,形容十分狼狽。

但盡管如此,比起同伴,她卻顯得相當鎮定,女人一擡起手,那些有翼獸人們便自動地給她讓了一條路——誰是領頭的,不言而喻。

有翼獸人不像深藏在海裏的鲛人——有生之年誰都沒見過,同住在大陸上,曾經和獸人們多有摩擦,在此時見到了對方,頓時都有些緊張。

華沂眯了眯眼睛,擡手止住了身後躍躍欲試想要上前掐架的兄弟們,自己上前一步,與那有翼獸人的女首領隔着十來步對視。

女首領思考了一會——以他們的戰鬥力,在這裏對上這些獸人似乎是絕無勝算的,而且環境惡劣至此,沒有人想因為無畏的争鬥而損失戰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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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放開了手上權杖一樣的棒子,赤手空拳地伸開雙手,用她們一族特有的輕柔的嗓音說道:“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找地方躲過寒冷的冬天,如果誤闖了你們的地盤,我們可以立刻離開。”

女首領身後幾個年輕力壯的有翼獸人都面露憤憤神色,然而大概是這位首領平時積威甚重,盡管心裏不痛快,卻沒有人敢吭一聲。

華沂點了點頭。

女首領轉身沖他的同伴擺手道:“改道。”

一個距離她最近的年輕人張開嘴似乎想說話,被首領掃了一眼,終于硬是給憋了回去。

他們一轉身,一個未成年的有翼獸人小女孩便不小心摔在了雪地上,她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眼圈立刻紅了。女首領嘆了口氣,彎下腰穿過小女孩的腋窩,把她扶了起來,手心放在她的頭頂上。

小女孩委委屈屈地紅着眼看着她,小聲說:“阿媽,我走不動了。”

有翼獸人說話本來就像唱歌,由孩子說出來,更是輕柔得仿佛撒嬌一樣,叫人聽起來心裏無端一酸——然而再酸,他們也是血裏帶毒的鳥人。

女首領還沒來得及說話,一直沉默的華沂卻突然開了腔,他問道:“我曾經聽說過,大冰原上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個女人,叫做阿赫蘿,是真有這麽個人麽?”

女首領腳步一頓,回過頭來,那眼角帶着皺紋的眼睛裏閃過淩厲的光,絲毫也沒有因為她狼狽的外表折扣什麽。

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是阿赫蘿。”

華沂問:“既然是有翼獸人,你們有草藥麽?”

阿赫蘿似乎有些意外,話裏話外卻依然是十分慎重的,她說道:“我們自然是有的,即便沒有草藥,還有別的秘藥,連秘藥也用光了,我們自然還知道如何運用其他動物身上的物件做偏方。”

華沂笑了起來:“極北女王的話,由不得我不信——我們有一個足夠大的近海山洞,還有食物,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接納你們暫避一冬。”

別說有翼獸人,就連山溪也面露驚訝。

女首領阿赫蘿并沒有露出什麽喜色,謹慎地打量了華沂一番,她問道:“我以為……獸人并不想見到他們身負兩翼的同宗兄弟。”

這位極北女王顯然非常善于就坡下驢,盡管态度猶疑不定,嘴裏的話卻變成了身負兩翼的“同宗”兄弟。

華沂自然也懂得接她的話音:“如果這樣的大災難都不能讓遠古近親的人們和解,那我們恐怕便如同當年的十二天神一樣,被埋在地下了,您說是麽?”

阿赫蘿問道:“年輕的首領,你收留我們,想要得到什麽?”

華沂道:“除了藥,你們能給什麽呢?”

阿赫蘿低低地冷笑一聲:“我們有翼種族,是天空的寵兒,不會臣服于任何一個人。”

華沂哈哈一笑:“哪個要你們臣服?我們将來住在百獸叢生的大陸上,你們要住在那鳥不拉屎的極北,便是你們臣服了,真能過到一起去麽?我以為極北女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原來也是個小人之心的婦人。”

阿赫蘿沒有動怒,她只是平靜地看着華沂,慢慢地摩挲起自己的權杖。

華沂接着說道:“戰鬥手段不論,我承認,會飛的兄弟們有讓我們棘手的優勢,但就以地面狩獵而言,獸人族肯定是占據絕對優勢的。”

他突然擡起頭來,看着天空道:“我還是那句話,我承認你們有你們的厲害,但要是打,我們也不見得就怕了你們,都到了這步田地,天災尚且自顧不暇,因為人禍鬥個你死我活,我覺得不值當。人想要辦大事,心胸不用太多,但也得有點,人心裏總要先容得下朋友,才能容得下敵人,不知道極北女王怎麽想呢?”

阿赫蘿笑了起來,她突然嘬指做哨,發出長長的一聲尖鳴,繼而對華沂笑道:“這也被你看出來了,年輕人,你有兩下子。”

緊接着,從極高的天空上下來數條黑影,他們飛得太高,原本開起來就像是小雀一樣不引人矚目,接近了才叫人發覺,那竟是一連串的大鳥,一個個落地變成人形,成了幾十個有翼族的戰士。

華沂對這殺氣騰騰的戰士們視而不見,兀自帶着一臉四平八穩的笑容,說道:“請。”

阿赫蘿對他淺淺地欠了個身,當她再次站直的時候,便又是那個威風凜凜的極北女王了,幾十個有翼獸人整齊地跟在她身後,她那一點因為連日趕路而帶着的憔悴立刻便連個屁也不算了。

衆人沒想到,這樣一場危機重重的幹戈便這樣莫名其妙地化了玉帛。

回去的路上各自都是彼此好奇地打量,華沂不放心長安一個病人守着山洞,想早點回去,便命一個獸人化成獸,駝起了阿赫蘿那個小女兒,小姑娘大概從小被寵着長大,和她的阿媽一點也不像,冷不丁地被放在這樣的龐然大物身上,吓得臉都白了,一聲也不敢吭。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這個大家夥十分溫順,走路非常平穩,毛也不像看起來的那麽紮人,反而暖烘烘的。

他們很快回到了山洞裏,阿赫蘿打量了一下這山洞所在的地方,越發對這個年輕的部落首領刮目相看起來。

臨着大海的地方縱然冷,也能算是整個大陸最溫暖的地方了,山洞被夾在兩座山之間,可以躲避大風,萬一海裏有什麽動靜,有山擋着,還能逃到山頂避難。

華沂卻有些惦記長安,有理有據地安頓了這群鳥人之後,便悄悄地問阿葉道:“還發燒麽?”

阿葉面帶憂色地點點頭。

華沂往山洞深處走去,打算去看看長安,然而長安沒看見,卻首先看見了一個抽抽噎噎的鲛人。

華沂驚訝地發現,鲛人竟然已經醒過來了,身上的傷反而比剛被他們撿回來的時候還多,尤其背上,青了一大片,一個大男人,坐在地上哭個沒完,挺有一點青良的意思。

華沂問道:“他怎麽了?”

路達正拿着木刀練習下劈,聞言說道:“打哭了。”

華沂奇道:“打哭了?”

路達淡定地回答:“這東西聽不懂人話,一醒來就張牙舞爪地要咬人,讓長安打了一頓,挨完打就成了個熊包,跟青良那廢物一路貨色,一直坐在那哭,我看哭了有一上午了。”

華沂:“……”

他看看依然裹着獸皮縮在牆角裏的長安,只見那位打了人的此刻正病病歪歪、蔫噠噠地靠在那裏,閉着眼睛,也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時而低低地咳嗽幾聲,柔弱極了,看起來都有點可憐巴巴的。

挨打的這位呢,身強力壯不敢說,好歹塊頭在那裏,然而就只管坐在他面前哭天搶地,沒完沒了。

華沂感覺自己再一次見識到了奇景,還特別觀察了一下這位鲛人哭出來的眼淚——跟別人的沒什麽不一樣,也沒變成珠子,果然傳說都是扯淡的。

這一下,小小的山洞中,三大種族算是俱全了……盡管有一個看起來是有點傷心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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