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華沂死死地攥住長安的肩膀,猝不及防地将他拉進懷裏,巧的是長安也不知怎麽,連躲也沒躲,軟綿綿的,竟被他一拉就倒,鼻子還重重地撞在了華沂的肩膀上。

華沂:“……”

他這才發現,這位看起來馬上就要成仙乘風歸去的人,原來剛才是仙氣飄渺地睡着了。

但就算是睡死了,被這麽一撞也能給撞活了。

長安的眼淚險些沒讓他給撞出來,緊接着鼻子一熱,他下意識地伸手捂住,頓時眼寒淚花,百般怨念地瞪向華沂。

到此時,華沂魂魄方才歸位。

他感覺自己剛剛似乎是做了一件再傻也沒有的事,跟長安淚眼朦胧地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華沂終于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悄聲細語地去拉長安的手:“那什麽……別捂着,給我看看。”

長安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鼻血就順着捂着鼻子的手腕流了下來,落到前襟上,慘烈得開出了一朵紅彤彤的花來。

華沂讪笑一聲,轉頭對方才趕上來的奴隸們揮揮手,命他們去打水來,又死皮賴臉地陪笑道:“我不好,我不好,快別捂着……別動別動,我給你擦擦。”

長安甕聲甕氣地指責道:“你吃飽了撐的麽?”

華沂小心翼翼地将他臉上的血跡擦幹淨,從善如流地點頭道:“可不是麽,中午你不在,我一個人啃了一整條鹿腿,本來想着晚上要陪你喝粥,多墊墊肚子才好……”

長安:“為什麽我又要喝粥?!”

華沂一臉憂心忡忡地說道:“你都滿臉桃花開了,可見是上了火,清粥敗火。”

長安擡手便給了他一拳,意欲叫他也“上上火”。

兩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止住了血,華沂一邊沾着水将長安臉上最後的血跡也抹幹淨,一邊說道:“如今索萊木不整天來燒香了,你來替他的班麽?就為了躲着我?”

長安莫名其妙地流了不少血,不知是不是華沂的心理作用,只覺得他臉色都蒼白了幾分似的,皺着眉一副別人欠他錢的表情,靠在方才被他蹂躏過的大樹下,眼睛也沒睜地說道:“我躲你幹什麽?我在想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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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沂聞言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挪動着屁股到了長安身邊,咬着他的耳朵問道:“想得都睡着了?”

長安睜眼,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華沂忙改口道:“那想出什麽來了?”

長安才要開口,又給咽回去了,神色古怪地看着華沂道:“……你幹什麽呢?”

華沂不知什麽時候,把手伸進了他的衣服,動作不明顯,卻極其磨人地在他腰背上不停地搞小動作。

“不耽誤你說話,你說你的。”華沂賤兮兮地在他的頸窩上舔了一口。

長安:“……”

“其實是我中午打了個盹,忽然做了個夢。”華沂沒得到長安的回答,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他将臉埋在長安的肩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語氣平平淡淡,略顯粗粝的手掌磨蹭着長安的後脊,皮膚溫熱,卻不知是不是樹下久坐的緣故,竟然頂着盛夏也幹爽得毫無汗意,就像他曾經送過長安的那塊暖玉,随後華沂半真不假地說道:“夢見你不要我了。”

長安愣了愣。

“堵得我胸口疼,醒過來的時候都怔怔的,半天沒回過神來,當時我就想,有一天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打斷你的腿。”華沂說完側頭,輕輕地在長安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偏巧正是他動脈處,又親昵又險惡。

長安聽了,沉默了好一會,乃至于華沂已經沉不住氣,打算擡頭看看他的反應時,長安卻忽然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像是抱一個孩子似的抱了他。

他的領口似乎有樹上落下的花香傳來,叫人聞着聞着,就有些醉了。

長安忽然就覺得,華沂那強壯的軀殼裏仿佛住着一個幼小而脆弱的孩子,總是想要裝出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叫別人都怕他、敬畏他、摸不着他的虛實,這樣便不會有人掀開他那唬人的皮往裏看。

他總是擔心有人害他,總是擔心別人不要他。

長安的心便軟了下來,連華沂方才沒輕沒重地碰壞了他的鼻子,都打算既往不咎了。

“不用怕。”長安搜腸刮肚,才從心裏找出一句笨拙的比喻來,“就算有一天,周圍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得全是狼,磨着牙地等着吃你的肉,也沒什麽好怕的,反正我總是在的,料理了它們就是。”

縱然群狼環伺,我一身獨往,也能替你殺出一條血路來。

生既無愧,又有何畏呢?

華沂低聲道:“我以為你在怪我。”

長安坦然道:“你做都做了,怪你管什麽用?我只是覺得你做得不對。”

華沂挑起眉看着他,問道:“那如果是你,又要怎麽樣呢?”

長安遲疑了片刻,依然是十分坦然地說道:“男人的事,便是商量不了,最後也總能用刀劍解決的。”

華沂聽了,搖了搖頭,笑道:“哪有那麽容易?”

片刻後,他又搖了搖頭,心中一空,仿佛如鲠在喉的一塊石頭忽然被人舉重若輕地打碎了似的。

瓜果豐盛的夏季果然過得是快,轉眼便到了秋狩節,大批的糧食成熟,行商走動愈加頻繁,城守與巡城之人幾乎忙不過來,行商們為了招攬客人,沒到日子便從自己住所裏出來,沿街擺攤,有巧舌如簧地賣貨物的,也有收購的,四處都是讨價還價的聲音。

而索萊木的婚禮,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舉行的。

布冬的小女兒果然是文靜,說話的時候像一只沒長成的小鳥,小頭小臉小身體,全身上下仿佛沒有一個地方不小,長得并不是十分的貌美,往那裏一站,卻是個玲珑剔透的模樣,十分讨人喜歡。

秋狩節加上婚禮,王城全城沸騰,長安早晨照例想出門巡邏,卻被華沂攔住,先是檢查了他的發繩用得是不是那根特別的,又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條腰帶,細細的線纏了,中間竟然夾雜着幾根人的長發——誰的頭發不言而喻,力求讓長安全身上下全都是自己的東西,生怕群魔亂舞的秋狩節晚會上有人惦記他的人。

長安伸平雙手,一動不動地任他往自己身上纏一圈又一圈,說道:“亞獸其實沒什麽不好。”

華沂:“嗯?”

“只是少了點毛。”長安徑自道,“縱然光禿禿的,可是多穿點衣服也不會漏風,不打緊……你實在不用把你身上的毛全往我身上捆。”

華沂:“……”

他綁好長安的腰帶,在他屁股後面拍了一下:“你還學會調戲人了,以後少跟索萊木混在一起,不學好,滾吧!”

長安一笑,拎起他的刀,轉身往外走去,還順便牽走了鲛人“啊啊啊”。

鲛人一直住在王帳院中的池子裏,叫華沂當一條大魚養着,每到了這個季節就會發情,可惜他縱然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整天拖着一條魚尾巴,假哭癡笑,聰明一點的畜生都仿佛比他有靈性些,因此從來也沒人把他真當成人看。

連條獵犬也看不上他,正經是個狗不理。

頭天晚上,“啊啊啊”在外面哼唧了一晚上,嘴裏“啊”出來的曲調都是能讓人頭皮發麻、脊椎蹿火般的纏綿悱恻、膩膩歪歪。

聽得華沂心煩意亂,幾乎獸性大發,因此長安決定把啊啊啊牽走,扔進外城的環城河裏泡幾天,眼不見心不煩。

鲛人乍現,行商們便活像聞着肉味的蒼蠅一樣,一路總有人大着膽子追着長安,問他這貨怎麽賣。

長安一口回絕:“不賣。”

行商忙道:“價格好商量!”

鲛人脖子上拴着鏈子,被長安牽着,卻依然賊心不死地企圖伸出爪子去占長安便宜,長安一腳絆了他一個大馬趴,仿佛無意一般擡腳在鲛人的手指上踩過、撚了撚,口中對行商道:“倒貼都怕你賠本。”

到了城門處,長安叫人将鲛人扔進了外城水裏,對那邊纏綿幽深的“啊啊”聲充耳不聞,擡手招呼這天當值的路達帶人負責另外一個方向。

路達不知從哪裏弄到了一個大馬,騎在上面,與長安分開兩邊走。

他帶着尖刀,身後跟着一串披甲的勇士,別提多神氣了。

由于秋狩節晚上的保留項目,很多女孩都留心上了這些白日裏在城中不茍言笑地巡邏的城守,三五一群地對着他們點評,尤其是路達,正是青春年少沒老婆,每一次經過,都會引發姑娘們的小聲議論。

有人道:“快看,那是路達都尉。”

“你們看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還年輕有本事,多不容易啊,今天晚上不知要收多少花。”

“是你自己準備了給他的花吧……”

路達畢竟年少,聽見了幾句,連耳根都紅了,本想加快速度趕緊通過。

誰知就在這時,一個尖細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一個年輕姑娘不屑地出聲道:“他?我聽說以前他就是個奴隸出身,後來不知怎麽的,得了城主的恩,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個都尉,可笑不可笑?你們難道是有眼無珠麽?搶着想嫁給一個奴隸男人?”

姑娘說話的聲音并不大,然而路達卻從無數叽叽喳喳的聲音中準确地分辨出了這一個,并且将她的話聽了個一字不漏。

那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錘子,狠狠地敲在他心上。

耳朵上浮起的紅暈漸漸從路達的臉上退去,心口的熱氣忽然一下,便散在了白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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