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海珠城外大關與當初的小城池早已不可同日而語,自下往上一望如同高聳入雲一般,城下是棧道與深深的護城河。

青良背着一大筐草藥,正從城外往回走,他作為獨一無二的獸人醫師的優越性于是顯露無疑——天生一把子力氣,一人多高壓得嚴嚴實實的草藥筐背在他背上,好像絲毫也不費力氣。

內城裏因為秋狩節心思浮動的小夥子瞧見街上成群結隊的姑娘們,有心引人注意,卻又不敢上前打招呼,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便想起嘩衆取寵地開青良的玩笑——從左邊拍他的右肩膀,趁着青良往右回頭,一下将笨重的草藥筐翻過來,扣了他一臉,這才大笑着跑了,果然“吸引”了一串姑娘們的目光。

青良十分懊喪,頂着一腦袋草莖草葉,年輕女孩們指指點點的目光叫他如芒在背,耳根都紅了,恨不得鑽到地縫裏。

然而他卻到底沒有暴跳如雷,甚至對那開了惡劣玩笑的人一聲也沒吭,只是僵立了片刻,便嘆了口氣,蹲下來放下筐,默默地将地上和自己身上的草藥摘下來,重新撿回筐裏。

長安在城外轉了一圈,正好瞥見,又掃了一眼不知什麽時候又爬上了岸、扒着河邊、正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叼着手指流口水的的鲛人,心裏靈光一閃,忽然擡手一指關外的方向,鲛人果然呆呆地擡起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長安便趁此機會,狠狠一腳将他踩進了河裏。

只聽“噗通”一聲,巨大的魚尾在河中翻起了白浪,将周遭幾個城守吓了一跳,随後細細的哭聲從下往上傳來,鲛人的上半身自水中升起,露出精壯的胸膛手臂……以及一張委委屈屈的臉,眼睛紅得像個兔子,咧着嘴吧嗒吧嗒地流着眼淚,含羞帶怯地游走了。

長安沒有看他,只是轉身上了城樓,對身邊一位城守說道:“去帶幾個人把剛才那個小子抓回來,叫他把草藥撿起來洗幹淨,認個錯再放回去。”

城守立即應聲而去,不一會便把那小青年抓了回來,強按着他的頭叫他蹲下來給青良撿東西。

一時間,街上的人全都聚攏過來看熱鬧,青良更加面紅耳赤,忙擺手說不用。

為首的城守面無表情地說道:“奉城主之命。”

說完便不再出聲,腰杆挺直地站在一邊,将那年輕的獸人包圍在中間,俱是不假辭色的模樣。

年輕的獸人被人當衆圍觀,要他彎腰去撿草藥,當即羞憤欲死——尤其在一衆年輕姑娘眼前。

這獸人小夥子名叫做瑜純,手上的獸紋顏色極淡,雖說不是華沂那種罕見的銀色,卻也算是十分稀奇了。

瑜純天生力大無窮,是年輕一代獸人裏面的佼佼者,其父原本是一個部落的首領,帶着自己的部落歸順華沂後,便得了個長老的位子。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有謠言說瑜純乃是銀紋獸人,效東海王華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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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純本就自視甚高,哪裏經得起這種侮辱,竟在一片驚呼中當場化獸,将幾個城守頂開,咆哮起來。

城守們擡頭一看,只見長安正赤手空拳地站在城樓上,往下看着,自然不肯在城主面前丢了威風,于是兩個人化獸,另外兩個人亮出了刀劍,将瑜純困在了中間,不過一會工夫,便将其拿下了。

瑜純被五體投地地按在地上,猶自不服,口中不幹不淨地罵了起來,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只覺自己簡直是大庭廣衆之下被扒光了衣服羞辱一樣,氣沖頭腦,簡直要不管不顧起來,沖着手足無措的青良大聲道:“你當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不過就是一個天生的廢物樣子!我早聽人家說過了,你是個亞獸,吃了藥才變成如今這四不像的模樣,可是廢物還是廢物!不過是裝傻充愣讨好城主,你這馬屁精……”

青良漲紅的臉蒼白下去,他的額角還帶着汗意,将一小撮頭發黏在頭頂,嘴唇動了動,也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只好羞愧地低下頭去,感覺自己好歹是跟着長安學過幾天刀,這是丢了他的臉。

瑜純猶自不滿意,掙紮着冷笑道:“再說你們那城主又是什麽東西?不過是從王的被窩裏爬出來,下賤的亞獸也能當城主了!”

城樓上的城守臉色一變,側頭道:“城主……”

長安眉頭倏地一皺,目中一寒,城樓上登時一片寂靜,連出大氣的人都沒有。

過了好半晌,長安才慢吞吞地說道:“辱罵城主,按城規,拖出去打一頓棒,扔回長老家裏,讓他不要每天忙着做大事,也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兒子。”

這外城上的事似乎并沒有影響人們過秋狩節的熱情,到了晚上,簡直便是人聲鼎沸、群魔亂舞了。

華沂派人找了幾次,最後親自出門,才将已經換了班的長安找回來——這位城主大人仿佛絲毫也沒有過節的意識,依然是和平時一樣,一絲不茍地親自帶人巡城,簡直沒有一點情趣可言。

走得近了,華沂才聞到長安身上有股酒味,頓時面色不善,心道好好的秋狩節,第一杯酒竟然不是和我喝的,哪個這樣不識相,先劫了他去?

華沂黑着臉質問道:“喝酒了?”

長安應了一聲:“換了班以後路上碰見了卡佐,拉着我喝了幾口,大概是憋得苦了,想找你說情。”

華沂聞言不應,黏糊糊地貼上長安,嗅着他身上微微的酒味,頗為不爽地嘟囔道:“我們回家。”

長安卻擡手推開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經常那樣不好。”

華沂瞪眼,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是“哪樣”,登時哭笑不得道:“誰說的?!”

長安:“索萊木。”

華沂:“……”

長安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自己腰上纏了頭發的腰帶,說道:“他說若是夜裏不加節制,白天便容易體虛掉發,我覺得你……你……你還是好好養養吧。”

什麽叫“好好養養”?還用這樣吞吞吐吐的語氣說出來?

華沂身後跟着的一排奴隸立刻全都低下了頭,假裝沒聽見這種王帳中的“私密事件”。

華沂“嗷嗚”一聲化成了獸形,撲上去叼住了長安的領子,将利爪收回了肉墊裏,用爪子抱住長安,大腦袋放在長安的肩膀上,遠看上去幾乎像是要把他壓扁一樣。

長安“哎喲”一聲,華沂的爪子正好按在他的腰上,那裏傳來不可與外人道的酸痛,幾乎叫他膝蓋一軟,忙使了個巧勁鑽了出去。哪知華沂十分無恥,趁着大家都在熱鬧,左右除了他的奴隸和護衛也沒有別人,便不顧臉面地像只撲球的貓一樣,不依不饒地一縱身,将長安撲到壓住。

就在這時,華沂的耳朵忽地一動,按着長安的爪子驀地一松,随後叼起長安的衣領,往前一躍跳出了足有三四丈遠,一聲慘叫在他身後響起,一個少年奴隸胸口被捅了個對穿。

寒光襲來,一把重劍劈在了長安華沂方才所站的地方,塵土掀起了老高。

第一劍劈空,第二劍随即追至,長安想也不想,從懷中摸出他外衣內側挂着的那把平日裏練手用的半刀,撞出叫人牙酸的撞擊聲。

刺客與長安各退了一步,長安的後背撞在不知什麽時候恢複人形的華沂懷裏,一群沒有戰鬥力的奴隸剎那間便被解決了幹淨,火光下,三四個刺客已經圍在了他們兩人周圍,有人有獸,刀鋒劍利,爪牙森然,都蒙着臉面,看不出是誰。

長安慢慢地調整了一下手中小刀的位置,目光掃過面前的人,低低地問道:“來找死的是誰?”

只聽一個蒙面刺客冷笑道:“不過是個下賤的亞獸,算什麽東西!”

長安瞳孔一縮。

與此同時,一個不知隐藏在哪裏的人瞬間從兩人背後撲了上來,竟是當空化獸,巨大的爪牙自上而下壓至,長安與華沂各自往兩邊閃去,刺客橫刀向長安胸口砍去,砍了個空,長安以與方才打鬧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敏捷一腳踩上旁邊的牆,誰也沒看清他究竟是怎麽過去的,竟頃刻間便落在了刺客身側。

那刺客只覺一股寒意襲來,再要轉身已經來不及,竟是一頭撞上了那刀刃,脖子上多了一道開得不大的口子,當場便是血濺三尺,斷氣的時候竟是站着的。

“你說我算什麽東西?”長安盯着那刺客眼中漸散的生命象征冷冷地說道,随後一腳将那屍體踹開。

早晨在城樓上的事,長安雖然當時聽得火起,過後卻并沒有太放在心上,然而同樣的話一天聽見兩遍,他心中來不及細想中間關連,卻無端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便是在這時,數百裏之外,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坐在帳篷門口,手裏抱着一個幼童,聽着不遠處族人歡度節日的聲音,修長的手指溫柔地撫過那小孩的頭發,将他安撫得昏昏欲睡,似乎在發呆。

少女高亢的歌聲響起,好像拉回了這男人的神智。

他英俊的臉上忽的露出一個笑容,卻不知為什麽,硬生生地顯出幾絲詭異的模樣來,忽然開口道:“東海王,銀牙……華沂,這可真是叫人詫異,綿羊似的男孩,竟然也能長出爪牙來。”

一人接口道:“我們的人應該已經行動了。”

男人輕笑一聲,擡手示意奴隸将懷中的孩子抱走,他站起來,攏了攏長袖,轉身往帳中走去,毫不在意地說道:“我了解他,那個軟弱的小弟弟……從小便看起來不同尋常,如今這樣更加能唬人。銀紋獸人,天命所歸……他啊,看起來再強大又能怎麽樣,他的軟弱是刻在骨子裏的,等着,那總能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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