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宋知意接到電話的時候, 正好在機場。

她坐了将近十個小時的飛機回國,雖然不會表現在臉上,但其實很有些疲倦, 只想快點回家休息。

機場的路邊堆着殘雪,冬日深夜的空氣刺激着裸露在外的肌膚。

宋知意找到等在出口的車, 司機機靈地下來接過小圓臉助理手裏的行李,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是孟熙的電話。

宋知意示意助理先上車,自己走到旁邊接電話。

接通的瞬間, 喧鬧混亂的聲音就一股腦湧過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做背景,夾雜着人群的起哄嬉笑,堪稱群魔亂舞,最清楚的是某個男人悲憤的聲音。

“……孟熙你自己說你是不是特別過分!從小到大我兩肋插刀,幫你背了多少黑鍋, 結果你就這樣對我!忘恩負義!有異性沒人性!……不對, 你們好像也不是異性……算了!我和你說這事沒兩個賽季解決不了……”

真的太吵了,宋知意把手機拿遠了還能聽見。

她對聲音很敏感,也更難忍受噪音,強壓不适聽了一會兒, 對着電話問:“孟熙?”

“韓逾明你喝多了吧?”孟熙說話了,不過聲音離得有點遠,語氣也怪怪的, “手機還我、我打電話呢!”

然後是一陣劇烈的沖突争奪聲, 宋知意喊了她幾聲都沒人應。過了好一會兒, 顯然是孟熙大獲全勝,手機易主,那邊清晰地傳來她的聲音。

“喂喂?”

她像是嘴巴貼着手機在說話, 語調帶着一點勝利後的得意和高昂,還含含糊糊的,“喂——你還在嗎?”

……她也喝多了。

“我在。”宋知意應了一聲,問她,“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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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

孟熙卻沒回答她,而是喂了好幾聲後,不快地提高聲音,“吵死了你們!我要換個地方……讓開讓開,別擋道。”

門打開、關上,嘈雜的背景音被隔開。耳邊清靜下來,宋知意多少松了口氣。

孟熙似乎離開了剛才的地方,很誇張地吐出一口氣,抱怨道:“真吵啊他們,都聽不見你說話了……喂,你還在不在啊?”

孟熙不知道走到了哪裏,電話裏傳來呼呼的風聲,恰好和機場裏刮過的風重合在一起。

“還在呢。”

宋知意耐心地回應她,實在不放心那邊的情況,再次追問,“你現在在哪?”

“嗯……陽臺。”

這倒是能猜到。宋知意繼續問:“哪裏的陽臺?”

“很高的陽臺,嗯,特別高。大概有……十六樓!”孟熙的話音裏有種心滿意足的高興,看來這個高度确實非常合她的心意,“你也想過來嗎?”

“是啊,所以你要和我講清楚,具體是在哪裏呢?”

宋知意不知不覺用上了哄小孩的語氣。

“呃……”

那邊陷入長久的沉默,良久,孟熙說:“那我發個定位給你吧。”

這種時候倒不像是喝醉了。宋知意有點好笑,趁着她嘀嘀咕咕“這樣……那樣……”研究怎麽發定位的功夫,回到車裏。

她一邊換藍牙耳機,一邊和助理說話:“我接下來還有事,今天這麽晚了,先讓司機送你到附近的酒店吧。接下來幾天沒什麽事,給你放個假好好休息。”

“好了!發給你了。”

孟熙操作成功後雀躍地拍了下手,然後不滿,“你剛剛在和誰說話?我開着免提,都聽見了。”

宋知意無奈:“我和助理交代些事情。”

孟熙才不管她是和誰說什麽話,可能連回答都沒聽,接着無理取鬧地質問:“你和我打電話,怎麽還能和別人說話?”

“好,那我不說了。”和醉鬼講道理是不可能的,宋知意順着她,“既然我都答應你不和別人說話了,你是不是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唔,行啊,什麽事?”

“我現在過去找你,見面之前,不要把電話挂斷好不好?”

孟熙發過來的定位離機場不遠,加上她之前說的十六樓——能有這麽高的建築太顯眼了,就算在這裏,也能輕松地望見。

宋知意很快鎖定了她的具體位置。就算繞路送一下助理,半小時之內肯定能到那裏。

但孟熙醉成這個樣子,還把同伴甩掉了,哪怕五分鐘,她也不放心挂斷電話。

“可以啊。”

孟熙很痛快地答應了,她貼心地說,“我知道,晚上了,你是不是一個人覺得害怕?”

宋知意怎麽會怕這個。

她從很小的時候晚上就是一個人睡,或許最開始那會兒會害怕獨處的夜晚,但那麽久遠的事,她早就不記得了。

有記憶開始,她已經習慣了獨自面對黑夜,那并不是什麽可怕的事。

宋知意想,孟熙會這麽問,是因為她害怕過嗎?小時候第一次和父母分開睡,會不安地覺得夜晚可怕?

宋知意不禁想象到那個場景,車窗映出她唇邊淺淺的笑意。

她沒有在這個時候和孟熙唱反調,承認道:“對,我很怕。所以你要一直和我講話。”

“嗯……講什麽呢?”

“什麽都可以啊。你想講什麽?”

“哦……那我安慰安慰你好了。”孟熙一本正經地說,“不用怕,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對了!”

她突然興奮起來,“不然我給你唱搖籃曲吧?”

宋知意只能無奈地答應:“……好啊,你唱吧。”

“咳咳。”

孟熙鄭重地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之後,“……搖籃曲怎麽唱?”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

宋知意靠着車門,忍不住為這沒什麽意義的對話笑起來。她故意說:“那怎麽辦?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就當我唱過了吧。”孟熙熟練地耍起無賴,還催促她,“好慢啊,你還沒到嗎?”

才沒過幾分鐘呢。

宋知意明知道,卻還是被她催得去看司機開着的導航。

“還很遠呢。”

“哦……你在哪裏?”

宋知意把當前的路名報給她,然後說:“你知道在哪嗎?說不定從你那裏能看到我坐的車。”

應該是看不到的,離得那麽遠,哪怕方向正确,也只能看見一片燈光織成的霓虹吧。宋知意只是哄哄她,但她很較真地找起來。

“你的車是什麽顏色啊?”

“白色。”

“又是白色?白色的車也太多了……你怎麽不弄個獨特一點的顏色啊?比較好認。”

宋知意想起孟熙開過的車,不是大紅就是明黃,葬禮那天的車倒是黑色的,卻在個別地方鍍了金,塗裝裏似乎也摻了金沙,閃着星星點點的光。确實,都是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獨特。

孟熙配這樣高調張揚的車,讓人覺得理所應當。可宋知意自己坐,就嫌太花哨了,她說:“我喜歡白色啊。”

孟熙嘟囔:“不喜歡別的顏色嗎?愛好太貧乏了……”

宋知意不和醉鬼一般見識,引着她說話:“那你覺得什麽顏色比較好?”

孟熙精神一振。她對這個話題太有心得了,開始喋喋不休地分析起來。

宋知意“嗯、嗯”地應着,等到話題快結束,就把話帶到別的方向。

她們說了一路,孟熙在她的誘導裏一直興奮地談論感興趣的事,興致十足,卻還是偶爾會冷不丁來一句“到哪裏了?”“怎麽還沒到?”,并且随着時間的推移,宋知意能感覺到她越來越等不住。

“我已經到樓下了。”宋知意柔聲安撫她,“再等我一會兒,很快就能找到你了。”

孟熙卻忽然脾氣上來:“不行,你老讓我等,我不等了!我也會走路啊,我來找你。”

“孟熙,孟熙?”

電話那頭的風聲消失,安靜了很多,她應該是回到室內了。宋知意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勸哄:“你別亂走,我會找不到你……”

“可是我現在就想見你。”

“……”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嗓音太過認真。明知是醉話,宋知意卻下意識捏緊了手機,像是要從那種順着電磁波傳染過來的麻醉感裏清醒。

她很快回過神,但再說話,孟熙就不應聲了,電話倒是沒挂斷。

宋知意趕到十六樓的娛樂會所,這裏進出管理得很嚴格,必須得是注冊過的會員。幸好她和老板也認識,經理認出她的臉,知道她的來意後指派了一個服務生給她帶路。

宋知意一直聽着手機那邊的動靜。孟熙不知道在哪亂逛,隐約傳來汩汩水聲。

“這路也太繞了……”

她突然出聲埋怨,長嘆了一口氣,“你等等,我要坐下來休息一下。”

“好,你休息。”宋知意松了口氣,打開免提,“我們再說說話吧,你休息的地方是什麽樣的?”

孟熙說:“好多花,路特別晃眼……這破地方建成這樣有什麽意義?”

宋知意看向帶路的服務生,他點點頭,換了個方向走。

他們走進一條五彩斑斓的通道。

四周、包括腳下的路都鋪滿大大小小的色塊拼接而成的彩繪玻璃,光線從玻璃後透出來,絢麗而迷亂,像是從萬花筒裏窺見的景色。難怪孟熙會覺得晃眼。

道路兩旁發光的水渠潺潺流動,被水流隔開的,是紅與白交錯的爬藤薔薇,盛放的姿态鮮妍爛漫。不是應季的花卻開得這麽好,光是維持這條路恐怕就沒有少花錢。

電話那頭,孟熙忽然問:“你是不是喜歡薔薇?”

宋知意微怔:“你怎麽知道?”

其實也不能算喜歡,只是相較其它的花印象更好。宋知意從來沒種過薔薇,也沒和誰提起過這種微不足道的喜好,不知道孟熙怎麽猜到的。

孟熙得意地說:“那次文藝晚會,班上的女生都要選一朵花,你盯了那枝白薔薇好久對不對?我故意搶走的,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宋知意:“……嗯,不甘心。”

她想起來了。那次她還真沒想到孟熙是故意的,不甘心或許有一點,可更多的是覺得……那朵白薔薇,果然和孟熙很相配。

宋知意喜歡上薔薇這種花,是從很多年前的夏天開始。

她剛上初中的時候,隔壁搬來一位喜歡彈鋼琴的奶奶。某天,她和往常一樣,被母親鎖在二樓不用的房間裏。屋裏什麽都沒有,卻能從窗戶聞到那邊薔薇花濃郁的香味,還有随着風隐隐約約流淌的鋼琴聲。

外面的世界看起來太美好了,于是宋知意做了件很大膽的事——她順着窗戶附近的那棵樹,翻進了隔壁的院牆。

然後,她第一次遇到了會溫柔對待她的人。隔壁的奶奶請她進門玩,教她彈鋼琴,成為了她最開始的鋼琴老師。

或許人越缺少什麽,就越想去追求。

熱烈的陽光,芬芳的花香,溫柔教導的老師。宋知意每次坐在鋼琴前,就好像還身處記憶裏那個美好的庭院。

而她第一次見到孟熙,就覺得太像了——

她既像燦爛的光,又像是明豔的花,溫暖的、柔軟的……那麽讓人嫉妒,也那麽讓人不得不去喜愛。

那天,宋知意在昏暗的房間裏,迎着窗邊的陽光,聽到的鋼琴曲——《水邊的阿狄麗娜》,這首在古典音樂圈裏屬于最底層的通俗曲目,沒有複雜的編曲,也不需要高超的技巧,初學者多加練習也能熟練彈奏,卻是她私下練習最多的。

她能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彈,然而怎麽也演奏不出回憶裏初次聽見的感覺。

——只有一次例外。

宋知意走到通道盡頭。

前面是圓形的大廳,中央的室內噴泉靜靜流動,孟熙被盛開的鮮花簇擁,盤着腿靠坐在噴泉邊,微卷的長發有一部分飄在水裏,如同搖曳的水藻。

宋知意挂斷電話:“孟熙。”

孟熙茫然地擡頭看過來,醉後酡紅的臉頰映着彩繪玻璃絢爛夢幻的光,眼眸水潤明亮。

——《水邊的阿狄麗娜》,這首鋼琴曲相關的希臘神話裏,皮格馬利翁在親手雕塑的少女雕像完成後,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宋知意想,或許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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