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

許晉江倒在柴立新懷裏,燒得人事不省。

才剛離開不久的王銳,接到消息後又匆匆趕回,他身後還跟了位戴眼鏡的中年醫生。

一番忙亂之後,許晉江情況勉強穩定,來勢兇猛的高熱也總算退了下去,只是人依舊昏睡着。

柴立新守在他身邊,看他滿頭銀發散落在枕頭兩側,臉色幾乎快和雪白床單合為一體,呼吸低不可聞。即便這樣一幅衰弱模樣,依然無損于他俊美的容貌。

他似乎連睡夢中也并不安穩,雙眼緊閉,不時說一些旁人不解其意的胡話。

“醫生,他怎麽會突然這樣?”柴立新看着對面的醫生,開口問。

那名中年醫生沒直接回答,而是先看了身旁的王銳一眼。

“周醫生,”王銳點點頭,望着柴立新向對方示意,“這位是老板最信任的人,你直說無妨。”

許晉江的病情一直以來都對外嚴格保密,這位周醫生不敢擅自做主,征得同意後,他才繞到柴立新這邊,對他解釋道:“是這樣的,許先生現在的身體情況極為虛弱,當年中毒的後遺症影響了他的免疫功能,神經系統和其他機能,讓他的身體百孔千瘡,能撐到現在已經不易了。”

說完,中年醫生又長長籲了口氣。

“他實在應該卧床靜養的,而不是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獨自外出。許先生的情況,就像是一臺超負荷運轉的機器,任何增加負擔的行為,可能都随時随地會讓機器罷工。”

中年醫生說得很淺顯明白。

柴立新臉色發沉,他當然也聽懂了對方話裏的嚴重性。

沉默片刻,他直截了當,又問:“能治嗎?”

醫生這時面露難色,看這王銳和柴立新,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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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也希望兩位能做好心理準備,許先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随時……”

“你住口!”

柴立新斷喝出聲,不讓那醫生再繼續下去。他眼底直冒火,從剛才開始,就不停累積壓抑的情緒再難以遏制。他想:許晉江明明只是發燒昏了過去,他還能握着自己的手,這庸醫卻把他說得好像大限将至一樣!

醫生被他兇狠的模樣吓了一跳,“這位……”

“我他媽叫你住口!”

柴立新拎起比他矮了大半個頭的中年醫生,咆哮着:“治好他!別他媽光會說些屁話,不行就趁早滾蛋換個人來,聽到了沒?!”

“立新哥!”

離得不遠的王銳一看,發現醫生已經被柴立新搖着脖子快晃暈了,這還了得。他急步上前,拉着柴立新的胳膊,好說歹說,總算勸他松開了手。

可憐的醫生吓得臉色青白,一路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立新哥,你消消氣。”王銳圓乎乎的臉上這時不見了笑,他滿臉沉重,又不得不對柴立新據實以告,“老板的病拖了好幾年,周醫生說的也都是實情。其實這許家上下的人心裏都有數,就連老板他自己只怕也……”

柴立新在王銳的聲音當中啞了火。

他也知道自己剛才這純屬遷怒,可他控制不住。

事情怎麽會又到這一步?

無論上個8月12日,或者上上個8月12日,柴立新一次次看着許晉江在他面前受傷、瀕死。每一個8月12日,每一次睜眼,難道最終只是為了看着許晉江死?

就像一個無論怎麽打,都只能打出ding的游戲,更糟糕的是,對不停經歷這些的柴立新而言,這并不是游戲那麽簡單。

“難道真沒別的辦法了?”

柴立新嗓子啞了,話聲低低的。

他仍然不死心。

“我們再試試找其他醫生或醫院,對了,我可以再聯系葉燃,她——”

柴立新擡頭,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看見了王銳臉上不忍的表情。

“立新哥,葉小姐他們那邊,這幾年老板也一直有聯系。你也知道老板為人,他找了你快十年。但凡有一線希望,他都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的身體……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王銳的話,如同當頭一棍子,直接把柴立新心裏那點希冀統統打散了。

憤怒、焦慮、遺憾、失落、絕望……各種負面情緒下,柴立新連退兩步,在一邊的沙發椅上頹然坐下。他彎着腰,手撐住額頭,沒再多說一個字。

王銳在旁邊站着,一時也手足無措。

真是命運弄人,前一小時他還在為柴立新回來而高興,眼下,八面玲珑的他卻不知該怎麽開口安慰柴立新才好。

可轉念一想,王銳又覺得,也許這一刻的柴立新,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年輕時的王銳看不懂許晉江和柴立新,只覺得兩個人同出同進,周圍自有一股旁人無法涉足的氣場。

光陰荏苒,時間像把豬飼料,一轉眼,王銳已結婚生子成了個幸福的死胖子。再看柴立新和許晉江,不談容貌年紀,只說感覺,兩人一如當年,幾乎沒怎麽變化。

他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只屬于他們彼此。

而他,仍然只是個旁觀的看客。

意識到這裏已經沒有他什麽事,王銳又幹巴巴交代了幾句,就幹脆和柴立新道別,掩上門離開了。

房裏變得更加安靜。

許晉江仍在沉睡。

柴立新拉過椅子,視線在亮燈的房裏轉了一圈。

床頭櫃擺着钴藍花瓶,瓶中白色百合開的正好,低垂的柔嫩花枝下,放着一只黑色鬧鐘。柴立新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原來的鐘,令他想不到的是,這麽多年這東西竟然還可以工作。

表盤上,顯示時間是深夜零點十七分。

其實不止這鬧鐘,房間裏的很多東西,都保持着過去的樣子。

柴立新看了一會兒,目光就落回許晉江臉上。

而這時,許晉江仿佛又夢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他蹙着眉,眼皮顫動,含含糊糊說了好些話,只在末尾,柴立新才勉強聽清他說的似乎是“對不起”。

許晉江的睫毛又翹又密,很快變得濕漉漉的。而柴立新有些出神,好半天才慢慢吐了一口氣。

“白癡。”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替許晉江擦掉眼角的淚。

……

到淩晨四點多接近五點的時候,昏睡好幾個小時的許晉江才清醒過來。

“……小……新?”

他一醒,聲音都啞着,就開始緊張兮兮地四下找柴立新。

仿佛生怕他再次不見了一樣。

柴立新正趴在床邊打盹,幾乎是許晉江一有動靜,他也同時驚醒了。

“我在這。”

他握住許晉江伸來的手。心底就算有再大的芥蒂,面對這時虛弱得坐都坐不起來的許晉江,也放下了。

許晉江是根刺。它深深紮在柴立新心底,攪得他日夜不得安寧,它肆無忌憚,狂野生長,慢慢和柴立新的血肉連在一起,難分彼此。

柴立新是真恨他,那些欺騙、背叛,都曾讓他咬牙切齒。可如果有一天,名為許晉江的刺消失了,那麽留給柴立新的,也只是胸口一大塊空虛而已。

也許是他臉色太差,許晉江只一眼,就像已經知道了是怎麽一回事。

他笑了下,精神看起來還好。甚至突發奇想,說:“小新,快天亮了,我們去外面好不好?”

柴立新糾結着眉毛,對他奇怪的要求,當然是不能答應的。

“去吧?好不好?”

許晉江捏捏柴立新手指。兩個人仿佛又回到許多年前的小時候,那時許晉江就愛黏柴立新,為了多多獨占他,而時常耍一些小心機。

柴立新最終還是答應了。

本來許晉江是準備自己走的,可一下床,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輪椅就擺在床邊,見柴立新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乖乖坐了上去。

柴立新一路推着他出了門。

在即将黎明的花園裏,兜兜轉轉,依許晉江的意思,柴立新停在了一片草坡上。

丢開輪椅,許晉江直接在松軟厚實的草地上坐下來。他眼裏亮着光,扭頭就看柴立新,問他:“小新,你還記不記得,這裏就是我們兩個第一次遇見的地方?”

撇撇嘴,柴立新不以為然,也随意挨着許晉江坐下來。

“那麽久的事誰記得!”

話是這麽說,事實上柴立新卻沒有忘。恰恰相反,一直到今天,他仍然能記起當他睜開眼,看到小小只的許晉江,用他的身體替他擋住陽光,大大的黑眼睛,雪白的皮膚,還有水果軟糖般的笑容。

有件事許晉江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在那個瞬間,柴立新其實很想舔舔他,咬一口,看他是不是甜的。

柴立新一臉懷念,于是不必說,許晉江就知道他口是心非。

“小新,我真的高興。最近我一直擔心,如果等不到你回來要怎麽辦?這麽一想,就無論如何都不甘心,現在終于……許家的事我都已經安排好,只要你——”

“啰嗦什麽!”許晉江的話,讓剛有些開心起來的柴立新瞬間又拉長臉,他打斷他,“誰要他媽聽你交代遺言,晦氣!”

柴立新眼神太剛硬,卻又偏偏仿佛輕輕一折就能折斷了。

“好,我不說。”

許晉江再了解他不過,他慢慢露出笑,靠着柴立新,放輕了聲音。

“小新,我剛才又做了一個夢。我夢到自己躺在床上,身邊很多人,你離我太遠了,怎麽都夠不到……一轉眼我又夢到在船上,周圍很黑,我又找了你很久,都找不到。在快要放棄的時候,我聽到你的聲音——”

扭頭,許晉江定定望着柴立新,然後湊過身,輕輕吻了一下柴立新。

“小新,我在夢裏吻了你。”

柴立新笑了。

他一把摟着許晉江後腦勺,追逐着他離開的嘴唇,先是啃咬,接着放輕力道舔舐,一下一下,慢慢撩撥。

然後他又突然放開他,挑釁地問:“許晉江,你有沒有夢到我這麽吻你?”

許晉江愣愣的,像是被問倒了。他臉上不光失落,已經說不出話來。

半晌後,他才仿佛反應過來,激動地握住柴立新手臂,急切問道:“小新,我不是在做夢,那些都是真的對不對?”

這時柴立新反倒不說話了。

他轉過頭,看着兩個人面前,草坡下是一片廣闊的水面。

在水面盡頭,地平線上方,天空被染成金紅色,朝霞明豔動人,仿佛少女的臉龐。

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了。

“許晉江,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柴立新盯着天幕盡頭,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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