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卡厄斯做了一個夢。

他的睡眠一貫糟糕,往往伴随着沸騰喧鬧的聲音和一些支離破碎的陳舊記憶,有無數人在他耳邊祈求,也有人用淬滿仇恨與憎恨的目光想要将他從神座上拉入地獄。

夢裏總有鮮血、嘶吼,他的腳下有卑微顫抖的蝼蟻,也有因反抗被他捏碎的骨頭渣。

繡有貴族族徽的旗幟在烈火中化為灰燼,騎士的寶劍沒入浸滿血液的焦土中,荒蕪的土地上沒有任何生靈的氣息。

那是他為自己打造的,一個可以安眠的世界。

然而這一次的夢雖然算得上清淨,內容卻全然不同。

卡厄斯置身于玫瑰宮的金色大殿上,看着王座旁人模狗樣的主教高傲地質問大殿中央的少女。

他很快反應過來,這大約是在那個女孩的某個記憶片段中。

““你為你所犯下的不可饒恕之罪忏悔了嗎?”

少女綻開一個甜美笑容:

“我不信神哦。”

主教身邊一位身着銀色重甲的英俊青年,将一個模樣與她有幾分相似的女孩護在身後。

哦?這人竟是那個小女孩的未婚夫嗎?

看來她看男人的眼光竟和她的神術一樣爛。

卡厄斯冷眼看着這個被衆人環伺的少女,很顯然,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希望她立刻去死,但她牙尖嘴利,沒有顯露出一絲弱态,反而将其他人都怼得啞口無言。

但這未能改變她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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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未婚夫親自将她送上死路。

而身後燈火輝煌的玫瑰宮中,王室正舉辦着一場盛大的舞會,歡迎另一個取代她位置的女孩回家。

……無趣。

……無趣又蠢笨的人類。

百年前被他焚燒的舊玫瑰宮裏住着一群愚蠢的白癡,百年後重建的玫瑰宮裏依然住着一群毫無長進的愚蠢之徒。

一夢醒來,陽光盈滿整個房間。

這一晚他雖然無意間進入了少女的記憶,但并不妨礙他其餘時間都睡了一個好覺。

卡厄斯伸出一根食指,神色莫測地……戳了一下尤莉的臉。

尤莉上半夜都處于驚恐之中,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入睡,這時睡得正香,察覺到臉上多了個東西,下意識就擡手打掉,并且往被窩裏熱乎的地方拱了拱。

啊真舒服。

暖暖的,就是額頭頂着的地方觸感有點硬。

……等一下,她家床上的玩偶會主動抱着她嗎?

尤莉擡頭一看,瞬間就被吓清醒了。

她什麽時候鑽到魔龍的懷裏去了!???

“時間差不多了。”卡厄斯将她從床上拎了起來,“做你該做的事去。”

……好家夥!

她直接好家夥!

這和早上一睜眼就看見上司在你床邊催你上班有什麽區別!

太恐怖了吧!!

過了好半天,尤莉才皮笑肉不笑回道:

“好的,魔龍大人。”

去死吧!

我今天就在你的午餐裏吐口水!

卡厄斯看出了小姑娘咬牙切齒的內心,但也只是慢吞吞打了個哈欠。

見尤莉拿了裙子走到屏風後面,他跟了過去。

“你要在這個後面做什……”

卡厄斯準備掀開屏風的同時,尤莉也死死摁住了屏風的邊緣。

“當然是換衣服啊,魔龍大人。”

尤莉恨不得嗷嗚一口撲上去咬斷魔龍那修長白皙的脖頸,但表面又不得不維持商業微笑。

“您沒有別的事可做嗎?”

卡厄斯沒松手,不解地看着她。

“換衣服為什麽要躲在這後面?”

啊?

這話說的,還真他娘把她問住了。

神情冷淡的青年身披黑袍,眼底沒有多餘的欲念,只是很平淡地在陳述:

“色欲與我而言和石頭、樹木沒有任何區別,一歲、二十歲、一百歲的人類,分成男性與女性的人類,在我眼中都并無差距。”

“這個屏風,毫無意義。”

尤莉:……給爺爪巴。

“沒有人詢問您的意見呢親親。”尤莉态度良好地笑着,“屏風對我有意義就好,您要是看不慣可以閉上眼哦。”

滿面笑容的少女額頭上已經有青筋跳起。

僵持五秒,卡厄斯松開了手。

“神殿的北面有一個溫泉池,你要是想洗澡可以去那裏。”

他懶得和尤莉争辯這種無聊的問題,于是換了個話題。

“你可以去,其他人不可以。”

說完這個,魔龍推門而出,吓得門口站崗的珍和茉莉打了個哆嗦。

等他離開以後兩人才敢進來,上下将尤莉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珍說道,“我們還擔心您今日是否能夠下床。”

茉莉也欣慰地說:“看起來,魔龍對公主似乎還有憐愛之心,這樣至少您能少吃一點苦頭。”

“……”

尤莉總算是知道她們為什麽如此憐憫又同情的看着自己了。

但她也不好解釋魔龍非得挨着她睡只是把她當降噪耳機這種事,只能将錯就錯,反正她也不會在這個世界活太久,名譽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目前對她而言重要的,還是今天午飯吃什麽。

“尤莉娅公主——!”

正在草坪上為種子分類的喬托見了尤莉,綻開了一個明亮的笑容。

“早上好,哦不對,現在已經是中午了。”

尤莉擡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鐘樓,時針确實已經指在了十一點半的位置。

這麽一看,魔龍和她那七點打卡的老板比起來,還是有那麽一點點人性的。

“早上好,喬……”記名字困難的尤莉被迫卡殼,“你叫什麽來着?”

喬托只得無奈地再重複第五遍自己的名字:

“我叫喬托·奧斯頓·阿爾文條頓·福克斯,公主殿下。”

尤莉沉思半響,鄭重回答:“……好的喬喬。”

喬托:“?”

“喬喬,我昨天交給你的事情完成了嗎?”

被迫獲得新外號的喬托回過神來,為尤莉介紹自己和其他人忙碌一上午的成果。

“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喬托指着陽光下,按照不同種類放入箱子中的作物種子,“這些從祭祀品裏找到的種子箱,我們清理出了大約二十多種農作物的種子。”

這是昨天她帶着喬托去清點儲藏室裏的食物找到的。

據說卡塔西斯在被魔龍占領之前,曾是這片大陸上最富饒的土地,自然也有着最豐富的物産資源,哪怕被魔龍占領後變成了黑暗信徒的地盤,換了新神,也是要祈求風調雨順大豐收的。

所以祭祀送來的物品裏自然有各種農作物的種子。

不過喬托出身貴族家庭,只能認出這些是種子,卻不知道具體是些什麽品種,好在這些窮苦出身的少女不少都是以種地為生,她們幫着一起清點了種子,還依次給尤莉介紹:

“……這裏有小麥種子、油麥菜種子、番茄種子,還有生菜、葡萄、橄榄、啤酒花……”

茉莉很惋惜的感嘆:

“種子雖然多,但就算我們現在種下去,也要等到秋天才能收獲。”

別的就算了,但小麥作為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主食,在人們的餐桌上有着至關重要的地位。

即便他們可以吃肉,但也不意味着能頓頓只吃肉。

尤莉卻抓起一把小麥種子道:

“誰說要等到秋天?”

喬托也正在犯愁,聽尤莉這麽一說,忽然想到了什麽。

“對啊!我們有尤莉娅公主!”

見其餘人還一臉茫然,他激動解釋:“前年極東學城的神術測試,在光明神術一門裏取得第一的正是尤莉娅公主!”

喬托說起光明神術,衆人這才恍然大悟。

在這個世界,修習神術者和無法修習神術者,幾乎可以說是身處在兩個世界。

神術分為風、火、土、水、光,這五種元素,其中光明神術又被成為最接近神明的領域。

之所以冠以如此厲害的頭銜,就是因為高階光明神術具有能加速傷口愈合、令萬物繁茂生長的神奇力量。

這些少女沒有想到,是因為以她們的出身,離神術的世界過于遙遠。

就連尤莉也是看到那一箱子種子的時候,才想到自己有這麽一個奇妙的能力。

尤莉在現世所讀的專業恰好是農學專業,她要早有這樣的能力,能逃多少次實驗課,能拿多少次獎學金,搞不好一畢業就加入袁X平團隊成為一名美少女研究員,名利雙收,還至于受她那個傻逼老板的氣?

……說遠了。

尤莉收回亂七八糟的想法,和大家一起商量着将眼前這一片雜草叢生的草坪劃分了區域。

第一批先種的是小麥、生菜、番茄和玉米,有了這些,至少漢堡和三明治這樣的基礎簡餐是不成問題的。

但光是這些怎麽可能滿足一個種花家兔子的胃?

所以這些不只拿來做漢堡和三明治,還能做點番茄炒雞蛋、蔥油餅和清湯面等等。

想到這些,尤莉感覺自己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那話不多說,趕緊開始幹活吧!”

尤莉撸起袖子,熟練地扛起了鋤頭。

沒想到她這一舉動,卻令在場的女孩們全都無比詫異地瞪大了眼。

“您和我們一起?”

“不,這怎麽可以!公主殿下,這怎麽是您能幹的事情呢?”

“您為了我們下廚已經令我們萬分感激了,種地這樣的粗活我們可以做,絕不能再勞煩您了!”

女孩們七嘴八舌地湊上來,甚至想搶走尤莉手裏的鋤頭。

本質打工人的尤莉受寵若驚。

這是多麽感天動地的責任心啊!她大學時作業小組的成員要能有她們一半的積極性就好了!

喬托在一旁羨慕得眼睛都綠了。

要知道,他也是出身于貴族家庭,從小到大他的靴子就沒有踩過泥巴地,要不是因為家族內争奪爵位,他也不會被兄長暗算送到了這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即便他作為一個水系神術師也要學習劍術,但學習劍術的辛苦和種地的辛苦卻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要是也有個人告訴他,這種粗活不是他能幹的就好了。

那邊的尤莉推辭不過,只能将鋤頭交給了這些女孩。

走之前她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對喬托道:

“對了,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是水系神術師對吧?正好,你跟我一起去儲藏室把那些肉都凍上,免得天氣炎熱壞掉。”

雖然使喚一個中級神術師去幹冰凍肉類這種小事簡直不亞于一種侮辱,但喬托聽了眼睛都亮了起來。

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摸一會兒魚……

“凍完肉以後,你再回來繼續幹活就行。”尤莉笑眯眯道,“那就辛苦你啦,喬……喬什麽來着?”

勞動量翻倍還沒被人記住名字的喬托心如死灰:

“我叫喬托·奧斯……算了,我叫喬喬。”

尤莉比了個拇指:“好的喬喬,交給你啦!”

喬托:TAT

尤莉拍拍身上的泥土,折騰了大半天,她出門時穿的漂亮裙子又變得灰撲撲的。

她想到今早魔龍所說的那個溫泉,想着之前都沒有機會收拾自己,還是在準備晚餐之前還是去泡個溫泉吧。

哎呀,底層打工人突然有了點特權,還怪不好意思的。

找奧利問了路之後,尤莉抱着換洗衣服蹦蹦跳跳地就進了神殿北邊的那孔溫泉池。

——然後就在熱氣騰騰的溫泉裏看見了一絲不挂的魔龍大人。

氤氲霧氣之間,青年沉寂又冷淡的目光遙遙望了過來。

他的身軀如神殿不可侵犯的莊嚴雕像,哪怕有着極其引人遐思的肌肉線條,卻因周身散發着的凜冽氣息而讓人不敢親近。

尤莉愣在當場,比旁邊的大理石柱還要僵硬。

更可怕的是,一陣水聲響起,池中的男人緩緩站了起來。

水霧緩緩散去,并不足以完全遮蔽她的視線。

“剛好。”

卡厄斯神态如常的邁出溫泉池,示意尤莉可以去了。

但見她半天跟個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卡厄斯又有些不解。

“你還在等什麽?”他想了想,想到了一個可能性,“要我一起?”

尤莉:……

她忍無可忍,将自己懷裏的衣服兜頭扔在他臉上:

“——你穿件衣服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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