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去找他吧

我最近夢多。

也可能不全是夢,我分不清。

那天,酒吧之後的事情我不太記得,只依稀記着眼前閃了好幾道白光,四面八方有無數只隐形的手把我狠狠壓住。柳坊不見了,周泊新也不見了,燈光、音樂、嘈雜的環境全都不見了。我腦袋埋進胳膊裏,為了不要窒息而死拼命換氣,有預感我正在慢慢變成一個瘋子,随着每一次呼吸。

我真是從這一刻才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恨”這種情緒,以前都沒有過。

柳坊替我請了病假,先請了一個周,後來又請了一個周。

我不見任何人,大成和三子來我不見,狐貍也來找過我我也不見,甚至連宋亦薇也聯系過柳坊很多次,我都不見。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和任何人說話了,周泊新給我打了無數電話,我有時候會直接關機,有時候會眼睜睜看着屏幕上跳出來他的來電,無人接聽之後自動挂斷,然後他又打來,這麽重複。

我看不煩,他好像也打不煩。

最開始的一個周柳坊總是跪着跟我道歉,她又道歉,總道歉。跪着像一具佝偻的屍體,滿是空洞的悲鳴,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我想用一副棺材将她釘死。我恨柳坊,恨她被強奸,恨她生我下來,恨她不掐死我。我以為我會沒事,我以為只要我假裝歲月靜好歲月就真的能靜好。現在才發現只不過是把一切都暫時壓在某處,早晚會崩塌會爆發,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瘋子。

怪物,瘋子,我開始出現幻覺,我有嚴重的情感障礙,控制不住地暴怒,被害妄想,當時查過的那些精神分裂症的症狀一條不落地開始出現在我自己身上。

控制不住自己,去廚房拿刀,對着柳坊,想罵她是賤人,罵不出口。

只能調轉刀口對着我自己,柳坊就猛地跪下去,說一切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

但這怎麽可能是她的錯?她也是病人,我也是病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病人,無可救藥。沒病的人在岸上冷眼看着,看我們在渾水裏跪着、爬着也要往前走,被這蝸牛一樣的姿态取悅,漫漫無盡頭的渾水,漆黑惡臭的,要不然就溺死,要不然就累死。

我只要活着就是。

後一個周冷靜了不少,只是還是不肯見人。

每天看周泊新給我撥電話成了唯一的愛好。從來不接,看着看着會睜着眼睛做夢,夢見小時候周泊新剛去麗水苑的時候冷淡的模樣,我毫無知覺地喊他哥哥,他依舊厭煩,卻也不刻意甩開我。他就是這樣,不感興趣的東西不會刻意避開,避開也代表“在意”,他壓根不在意,所以任由我黏着他。

不知道如果換作別人黏他這麽久,他是不是也會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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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心軟是因為我摔了一跤,膝蓋破了。當時是夏天,太陽很大,我穿了一條短褲,他皺眉看着我在地上疼得直抽氣,伸出來一只手給我。我又驚又喜,連忙拉着他站起來,其實膝蓋疼得我想哭,但是我不敢哭,怕他覺得我麻煩。

但他蹲下去,拇指蹭了蹭傷口周圍的皮膚,“疼嗎?”

我知道我從那一刻開始就喜歡周泊新了,不再是對哥哥的喜歡,而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歡。

有時候我能看見周泊新,在我房間裏,我知道那是幻覺,或者不能叫幻覺,那是我的想象。

我所“看”到的所有場景所有人和事,只有周泊新能讓我安心,我唯獨不怕他。

他不管什麽時候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我都想牽他的手。

我好想他,是個怪物也想,是個瘋子也想。

我好想他。

想到跟“他”說話,說我有點想他,為了不讓他覺得煩,我特意減輕了程度,只說有點。

但他仍舊從不理我,猛然回到十八歲之前那段時間,我費盡心機也得不到一點來自他的垂憐,他用審視的眼神看我,更讓我無地自容,知道他讨厭我,也讨厭我的“愛”。

我是第三周的某一天決定去找宋亦薇,具體的哪一天我不太清楚,甚至到底是不是第三周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大概有一個模糊的時間的概念。

柳坊不知道我偷偷從家裏跑出來,我聽見她出門了才出門。前段時間她從不敢把我一個人放在家裏,後來發現我除了上廁所和洗澡從不會離開房間半步她才偶爾會出門一會兒。

推門進去的時候沫沫坐在椅子上玩手機,正用腳撐着地把椅子轉了一圈,她人也跟着轉一圈。猛然看見我進來有點尴尬地站起來,“您好,中雅心理。請問您需要什麽幫助嗎?”

我戴着羽絨服寬大的帽子,沫沫沒認出來我。我往裏面看了一眼,“Louise現在在忙嗎?”

沫沫好像被我沙啞難聽的聲音吓了一跳,遲疑地看了一眼裏面,然後調整出來笑容,“先生以前來過我們這兒嗎?沒來過的話要先登記一下哦,我們這邊都是要登記的。”

我舔了舔嘴唇,“不用登記了,我以前來過,Louise下午的時間預約出去了?”

沫沫可能有點怕了,我很理解,來這地方的精神不正常的不少,我看起來真的不太正常。她飛快抓起桌面上的手機握在手裏,然後對我笑了一下,“先生貴姓?我進去叫薇姐出來。”

我有點無奈,只能報出名字,“我是陳禮。”

宋亦薇見到我的時候吓了一跳,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模樣,這幾天都沒照過鏡子,有點怕看見自己。三個周沒見過太陽沒和別人說過一句話的人,肯定和正常人有些不一樣吧。

一路上用羽絨服寬大的帽子把自己裹得嚴實,坐地鐵過來也沒有半個人發現我與人群格格不入。就連沫沫都沒認出我,嗓子啞到不像話,也難怪她聽不出我的聲音。我握着一杯有些燙的水,對我來說溫度卻正好,适當的疼痛能把所有的情緒暫時掩蓋過去。

宋亦薇這次沒點香薰,但沫沫會按時更換咨詢室裏的鮮花。

她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沒打算瞞我,“周泊新聯系過我,拜托我聯系你母親問你的情況。”

我點點頭,知道狐貍和宋亦薇多半都是周泊新授意才去找我,“我來找你,你告訴他了嗎?”

“暫時沒有,我尊重你的意見。”

“別告訴他。”我反複摩挲手裏的杯子,垂眸看熱氣飄上來往我臉上蒸,我小聲說,“Louise,我今天不是來找我的心理咨詢師的,只是來找我的朋友Louise的,可以嗎?”

她身子往前傾了傾,笑道:“當然可以,今天不收你錢。”

“我爸爸是柳袁。”我說。

我沒看宋亦薇的眼睛,只盯着水面,看蒸汽,用很小的聲音說,也不知道宋亦薇能不能聽清。

“我的生父是柳袁,他在十九年前強奸了柳坊,柳坊生下我。你肯定知道我有病。你很厲害,導師是國外很有名的教授,你肯定一直都知道我有病,前幾天我開始出現幻覺。在酒吧……我看見柳坊,她的樣子很可怕,一半臉在哭,一半臉在笑,像鬼,真的像鬼,她說要帶我回家。”

“我很怕,但周泊新看不見她,沒有人能看見她,只有我能看見。”

“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一旦我被抓住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我是怪物,我身上流着很髒的血,全部的人都會知道。”

“我……我沒想過死,但不知道怎麽活。我不想死,我還想……就是一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周泊新的人,就覺得還能活一下。但是我不敢去找他,怕他怕我,怕他嫌棄我,怕他覺得我髒。”

“我膽小又自私,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我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膽小又自私,我以前經常說周泊新膽小,說柳坊自私,現在發現我才是這樣的人。”

“Louise,我好髒,這幾天經常想把自己的血放幹淨,但不是想自殘,我不想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一睜眼滿目都是黑,瞬間繃緊了身子。猛地往後靠,想讓自己的背緊緊貼住什麽東西,結果又陷進柔軟的沙發,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我還在宋亦薇的咨詢室裏,天都已經黑了,站起身腿麻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嗅覺慢慢恢複過來,聞見很香的味道。

沫沫聽見開門的聲音,轉頭看過來,很親熱地招手,“小禮弟弟!來吃晚飯,我特意去那邊那個‘八公裏’飯店買的!哇塞,真的很誇張,排了好久的隊,你一定得吃!”

我知道她說的那個飯店,本身的名字其實挺有格調的,被叫“八公裏”是因為之前網友吐槽它每天排隊的人能有八公裏,但确實好吃。沫沫眯着眼睛笑,給我掰了雙一次性筷子,又變戲法似的從桌子下面掏出來兩杯奶茶,“一杯熱的一杯冰的,喝哪個?”

宋亦薇正一臉嫌棄地從打包盒裏往外挑青椒,擡頭問我,“我和沫沫都不吃這個,你吃嗎?吃的話我就不挑了。”

我也不愛吃青椒。

“我也不吃,真巧。”我說。

我說完兩個姑娘就不知道被戳了什麽笑點,突然一起笑出來,好像我們三個不吃青椒的人竟然這麽有緣分湊在一起還在吃一份辣椒炒鱿魚是一件多好笑的事。是有點好笑,我坐下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翹着嘴角,心裏被烘得暖融融的,當然知道她倆有意逗我開心。

想說謝謝,又覺得我一個大男人跟兩個姑娘說這些實在有點矯情。

沒人提我的身世,沒人提我的病。她們兩個在讨論一個最近很火的小愛豆,沫沫覺得他只能當1,宋亦薇覺得他只能當0,兩個人争執不休,最後把照片送到我面前讓我評判。

我哥就是做這個領域的,我當然知道這位小愛豆大概率根本不是gay,只是嗑cp的女人自我狂歡罷了,我看了一眼,誠懇地做出評價:“非要說的話更0一點吧。”

“哦哦哦,你懂好多哦!”沫沫笑得很賊。

我挑眉,我确實不是以前那個單純的直男了。

沒耽擱太久,知道我在這的話她倆要一直想辦法讓我開心。走的時候宋亦薇從後面叫住我,靠着門看我,“親愛的,別回家了,去找你哥吧。”

“我是咨詢師,很少說太篤定的話,一般都是引導他人往更‘健康’的方向走。我不想說太掃興的話,如果真的是精神分裂症需要很漫長的治療過程,你和你母親都是,但對你來說還有一個捷徑。”

“去找他吧。”

作者有話說:

去找他吧,去找他吧,去找他吧!四十六章了,你們兩位爺終于要談戀愛了,這給我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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