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戲婆子 閩浙總督,權柄江南,這是何等……

這個表哥潘晟是秦舒大姨的兒子,不過也沒有血緣關系,是過繼來的。她大姨嫁人的時候,一家子在國公府都把持着有油水的差事,尋了個殷實的地主嫁了,陪嫁也多。

秦舒家去的時候,每每都能見他上門拜訪,模樣長得周正、性情又溫和,家裏人口也簡單,只得母子二人,鄉下也有三四百畝的水澆地,不缺衣食。

秦舒與他在家裏見了一面,衆親戚都退了出內室,只剩下兩個人端坐相對。

潘晟只低着頭,一味兒瞧着鞋尖,不敢擡頭去看秦舒。

秦舒見此不免好笑:“表哥這樣,是連正眼也不肯瞧我嗎?既如此,還是早早回了姨母才是。”

潘晟吓了一跳,忙擺手站起來:“不是,不是,我只怕唐突了表妹。你是大家出來的一等丫鬟,見識比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強上百倍,只聽說那些規矩的人家,你們也是不能随便見男客的。”

秦舒見他憨傻得厲害,捂着帕子輕笑了一聲,這人滿臉通紅,倒是不能再打趣了,只問:“姨母說,以後家裏都歸我做主,這可是真的?”

潘晟點頭:“母親身子不好,自然不會管這些。我向來沒得經濟頭腦,收一收鄉下的田租,就很了不得了。聽母親說,表妹在園子裏也是管着老太太的賬,只有比我強的份兒。”

秦舒得了他親口的話,這才放心,頓了頓,又問:“我從前聽人說,即便是街面上的販夫走卒,發達起來有了幾兩散碎銀子,也要納妾進來家裏頭。”

潘晟道:“表妹放心,我是絕沒有這些念頭的。空口說了不算,我立刻立字據也無妨。萬事只一句話,都聽表妹的。”

秦舒便也不再問了,将來的事情說不準,現下能這樣應承的只怕也少,只要自己有傍身的銀子便也不怕。

秦舒同神秀兩個人正說着體己話兒,外頭有人高聲道:“憑兒姐姐,大老爺來了。”

秦舒同神秀兩個人都皺眉,神秀按了按秦舒的手,道:“你不必出去,我出去打發了,只怕又不知是哪裏喝了酒來的。”

秦舒點點頭,囑咐:“不必硬頂,晾着他就是,要茶就上茶,要酒是萬不可上的。”

秦舒在裏間坐了一會兒,慢悠悠吃了杯茶,聽得外間的聲音小了,這才放下心,不料有人突然推開門進來。

來人穿着一襲暗紅圖紋直裰,五十來歲,正是這個府裏的國公爺陸中行,他喝了酒,醉醺醺一身的酒氣,指着秦舒,哼哼笑道:“好你個憑兒,你家老爺我來了,連杯茶也不見你出來倒。”

說着便要去捉秦舒的手腕:“來來來,你家老爺我新得了一壺好酒,一副好扇面,你生得一雙多情目,也叫你鑒一鑒。”

這話實在輕佻,尤其是裏裏外外那麽多的丫鬟婆子。秦舒未必沒從他口中聽過更輕佻的,只那私下無人之處,不過占幾句口頭便宜罷了,還從未像今日一樣,上手來拉她。

秦舒立刻甩開,十分生氣的模樣:“大老爺要做什麽?我不過受了風寒,往避風的地方坐一坐罷了。大老爺要叫我去伺候茶水,叫個小丫頭來喚我就是了,難不成我還敢托大不去?大老爺打量老太太不在,吃了酒便來靜妙堂撒酒瘋,倒是要叫各房的主子來評理,哪裏有兒子來老太太房裏拉拉扯扯的道理?我雖是個奴才丫頭,也曉得清清白白做人的道理,大老爺今兒不給個說法,自去老太太面前分說?便是老太太管不了大老爺,我一死又怕什麽呢?”

衆人聽得這話,都吓了一大跳,素日裏只知道她是個和氣公道的,竟不想如此剛烈,神秀第一個過來抱住她:“姐姐這是做什麽?萬事自有老太太做主。”

陸中行叫這麽一下倒也酒醒了,他擺擺手:“不過素日裏見你伺候老太太辛苦罷了,賞你酒,攀扯出這許多出來。”說罷,便也掃了興,領着小厮又出園子去了。

他本就是個貪花好色之徒,滿府裏略微平頭正臉的,便悄悄尋趁上去,連奶奶姑娘房裏的丫頭也不例外,只老太太這裏他尚且有些懼怕之心,不敢強逼。又加上最近有禦史彈劾他,也怕真就叫憑兒一頭碰死了,心裏卻沒有丢開來,只算着日子慢慢打算罷了。

這園子裏的丫頭婆子聽到動靜,都圍在一處,神秀瞧了不免生氣,攮了衆人:“都各自當差去,散了。”

神秀把門關上,回頭去瞧秦舒,見她面容平靜,渾不似先前,擔憂道:“姑娘?”

秦舒打了個哈欠,回頭對她笑:“去睡吧,不妨事,囑咐婆子們守夜不可吃酒賭錢,管好門戶。”

神秀知道她素日心思重,自己不想說的事,憑別人怎麽問也是不會說的,這才掩了門出去了。

秦舒移了燈過來,見手上的指甲已然折斷了,從繡籠裏拿了剪刀來,索性一并剪了幹淨。她心裏想,即便出了園子,只怕也是難逃,國公府如今雖不必以前,但擺弄她一個小丫鬟是綽綽有餘的,少不得離了這南京,往別處過活。

過得三五日,老太太便帶着丫鬟随從從靜海寺回來了,她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一輩子安享尊榮,過繼來的兒子也不敢不孝順,事事都沒有不順意的。

老太太回來的時候照舊穿着一身的道袍,頭上戴着香葉冠,拿着白瓷淨水瓶往每個人身上點了點水,笑:“這是天師交給我的,也給你們這些丫頭沾沾福氣。”

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是個治家嚴苛的人,老了便信起神佛來,不拘佛教道教,每月都統統使銀子打點,一年裏也有大半的時間待在寺廟、道觀裏,念經修道,也吃些丹藥。

只她弄這些,瞧着也不是很心誠,每月都花了重金求道觀裏的丹藥,只嫌棄那丹藥太大太難吃,一大半都賞給丫頭們了。

這次回來,照舊帶了一大批丹藥,吩咐丫頭往各房主子送了,剩下的一兩粒便賞給秦舒同碧痕:“你們也嘗嘗這新做的丹藥,吃了可以益壽延年呢?”

碧痕如獲至寶,當下便生吞了下去,便茶水都沒用。秦舒哪裏敢吃這些丹藥呢,只怕水銀中毒,當下拿在手裏,笑笑:“老太太,這樣的丹藥,只怕難得,我才吃了飯,得空腹吃才好。”

老太太聽了便誇她:“你說得是,這丹藥同那些五谷雜糧混在一起是大大不好的。”

這一回回來,三奶奶知道她愛熱鬧,便開了宴席,請了南京城有名的戲子女先兒,叫媳婦姑娘都來湊趣。

國公府的戲樓叫小西州,臨水而建,帶廣廈的闊屋,便是三、五十桌也能擺下,屋檐四角都懸挂着鍍金的玻璃吊燈,一時齊齊點上燈,極為富麗堂皇,衆人吃過一回酒,老太太便道:“成天裏盡聽這些帝王将相,有什麽意思?”

旁邊的四爺便站起來:“祖母,聽人說蘇州樣子那邊出了個水磨腔,我前兒在宣王府聽了一回,果真如名,‘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三嫂子,要不咱們今兒也聽一聽。“

三奶奶笑笑:“這又有什麽不行的。”吩咐莫二家的速速請了管戲的來回話。

戲婆子彎着腰進來,先是磕頭請安,這才道:“回老太太、三奶奶的話,別的戲倒好說,只這水磨腔是魏良輔魏老大人改良來的,外頭的人尋常也不會。“

表姑娘玉瑛好奇:“怎麽?這當官的還唱戲?”不止她心裏奇怪,連秦舒也覺得奇怪,戲子是下九流,朝堂上的大人怎麽會自降身份做這些事情?

這位表姑娘是北京國公府一位姑奶奶的姑娘,家裏都是武将,自幼也會些拳腳,父母怕她将來不好嫁人,便遣人送來南京,請家裏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約束一二。

那婆子彎着腰道:“魏老大人是致仕歸鄉,自己本就喜歡,他倒不會唱,只是作曲寫詞,統統都會。如今炙手可熱的,便是他們家裏家養的戲班子。”

老太太聽了,想了想,道:“你麽想聽,這也不難,改明兒下了帖子請來就是。倘若真像說的那般好,咱們府裏也養這麽一班就是。不獨唱唱戲,那些個小姑娘,往府裏站着也顯得養眼。”

叫老太太這麽一說,幾個姑娘少爺便都站起來:“不如,咱們各寫一封帖子,看誰寫的得體,如何?”

幾個年紀小的姑娘少爺慣常這樣比試的,這麽一說,便不只是寫帖子,定是要骈四俪六起來。偏老太太愛看這些,一時間丫鬟們,奉上筆墨宣紙。

這裏正說鬧着,外頭來了婆子來禀報:“回老太太,外頭人回話說,京裏的大爺已經到碼頭,老爺已經去迎去了。”

這位大爺名喚陸赜,今年不過虛歲三十,十七八就點中了狀元,在外做官十幾年,倒是頭一次回家來。

衆人實在意外,忙不疊恭喜老太太,今日是一家團聚的好日子。

老太太又問:“可說了沒有,如何能家來的?”

那婆子是個妥帖人:“回老太太,說了,大老爺說是大爺升任閩浙總督,官船行至南京,特地留幾日給老太太拜壽。”

閩浙總督,權柄江南,這是何等的權勢。國公府這一輩竟然出了個這樣出息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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