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同情 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丫頭罷了,……

天光從薄紙糊的窗子裏透進來,伴随着聲聲嘈雜,擾得人不得安寧。陶渺煩躁地在炕上翻了個身,冷硬單薄的被褥掀開一條縫,給了寒風可乘之機,炕上早已沒了餘溫,陶渺凍得直打哆嗦,不得不拉過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破棉衣披上。

她走到外頭竈間,想要添點柴火重新把炕燒熱,卻發現角落裏空空如也。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夜裏跟着那男人學棋到深更半夜,累的夠嗆,好容易學堂放假一日,本以為可以偷懶睡個懶覺,沒曾想前幾日從山上撿的枯枝竟已燒完了。

她趿着鞋回到炕上,穿戴齊整,想要掬起盆裏的水擦把臉,指尖觸及水面,到底被刺骨的寒意吓得退縮了。

罷了,等拾了柴火回來,再燒熱水洗漱也不遲。

她攏了攏衣領,背上竹簍,正欲出門,卻聽內屋傳來清冷的聲兒:“去哪兒?”

陶渺步子一滞,她和韓奕言雖處在一個屋檐下,可除了夜間他教她下棋,兩人幾乎沒有交流,也互不幹涉,甚至不知對方名姓,與陌生人無異。

詫異過後,她還是回答道:“沒柴火了,我去撿些柴火回來。”

她等了一會兒,聽內屋沒了動靜,聳了聳肩,習以為常地出門去。

一踏出院子,便見隔着籬笆的另一頭,孫張氏指着孫大富的鼻子正破口大罵,“你想辦法,你想辦法,您能想什麽辦法!今年收成本來就不好,現在藏在家裏的糧食都叫老鼠啃了去,這個年還怎麽過,我怎就這麽倒黴嫁了你這個窩囊廢。”

餘光瞥見陶渺出來,孫張氏頓時罵得更兇了。

“我都忘了,你們孫家都是這類貨色,不止你這個窩囊廢,還有沒皮沒臉的小雜種,良心都叫狗刁了去......”

陶渺掏了掏耳朵,佯作未聞,大清早的犯不上為一個惡毒的潑婦置氣,将視線收回來的一瞬,她看見不遠處的窗縫中一雙怨毒的眼睛定在她身上,似要将她剝皮拆骨。

陶渺微微蹙眉,她知道那屋住的是誰。

自上回孫雲打賭輸了,在全村人面前丢了人以後,每回見着她都會紅着眼,憤憤地瞪她。只是,陶渺有些奇怪,以孫雲睚眦必報的性子,這麽久都沒報複回來,未免有些奇怪。

她不閃不避,鎮定坦然地直面孫雲的目光,少頃,便聽“啪”地一聲響,窗扇被猛然阖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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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渺嗤笑一聲,她早已不是前世那個軟弱無能,任人拿捏的孩子了,上輩子孫張氏和孫雲欠她的,她都會一一讨回來。

屋內,韓奕言聽到閉門聲,盤腿坐起來,到底是習武之人,也曾在邊塞摸爬滾打過幾年,趟過無數刀山火海,體格健壯,常人需養上半年的重傷,他僅僅用了大半個月就已好得差不多了。

半柱香後,只聽窗扇細微的聲響,似是被風吹過,可榻前不知何時跪了一人。

他低頭恭敬道:“主子。”

韓奕言倚靠在牆上閉目養神,眼都不擡,“從我送出信到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他的聲音分明沒有波瀾,底下跪着的元清卻覺一瞬間背脊攀上一層冷汗,他跟了韓奕言數年,素來知眼前這個男人手段有多狠厲,他是在指責他辦事拖沓。

“主子恕罪。”元清穩了穩心神,“為了避開魏王耳目,屬下才不得已拖了兩日。”

一個多月前,天弘帝下诏以孝期已滿為由,命韓奕言回京,為防埋伏暗殺,韓奕言用替身迷惑魏王,自己則從這個偏遠小鎮繞行,卻不成想身側出了奸細,出賣其行蹤,還在茶水中下藥,才至于韓奕言在那個雪夜被人追殺。

韓奕言睜眼,幽深的眸底一片晦暗。

他本以為他銷聲匿跡大半個月,魏王那廂該是徹底放心才是,沒想到他的戒心比他想象的還要重,不愧是父子,擅疑心猜忌這一點,倒是與天弘帝極像。

“京城那廂如何?”

“太子殿下已平安回京,按主子的吩咐,以病弱為由閉門謝客。”元清頓了頓,又道,“屬下随車隊一路北上,雖始終有魏王耳目在暗處監視,可卻遲遲沒有狠下殺手,恐怕......”

恐怕魏王是等車隊想到了京城,尋個法子,令那馬車中的假替身,不,是讓他韓奕言這個人自然而然地,以不會惹人注目的方式死去。屆時誰也不會懷疑到他身上,也不會想到真正的韓小侯爺早已被他所殺。

韓奕言眸色清寒,他薄唇輕抿,沉聲:“不必管。”

他倒想看看魏王究竟會讓“他”怎麽死。

“是。”元清用餘光環顧了這一間破舊的屋舍,請示道,“主子,是否需要屬下為您換一處藏身之所。”

這屋舍破舊,不但窗戶漏風,屋頂常年失修,只怕逢雨必漏,平陽侯府雖如今落難,但也不至于淪落至此,衣食起居依舊是尋常百姓遙不可及的。

韓奕言薄唇微啓,本欲脫口而出的那聲好,在看到桌面上擺放的棋盤後,驀然哽在了喉間,他沉吟片刻,淡淡地突出兩字:“不必。”

元清微微詫異,今早他是親眼看着陶渺從屋裏出去的,他家主子向來不喜女人靠近,這麽多年身側更是連伺候的人都沒有,可竟然與一個黑瘦的小丫頭在一個屋中相處了大半個月,且還要繼續住下去。

然主子的事到底不是他能置喙的,元清正要應聲,卻聽向來少言的韓奕言突兀地解釋道:“此處荒涼偏僻,只怕改了地方,反引人注目。”

那廂,後山上,陶渺撿了根樹枝當棍拄着,爬得很是艱難,昨夜又落了雪,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堆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山上的路濕滑陡峭并不好走,陶渺不敢爬太高,勉強到了半山腰上,扒開雪堆拾了些枯枝樹葉,丢進身後的竹簍。

撿了小半個時辰,她便有些凍得受不住,四面的冷風從領口灌進去,只穿着一雙舊布鞋的雙腳凍到發麻,傷過的腿又開始隐隐作痛。

陶渺望了望只裝了一半的竹簍,無奈地扶着樹下山去,身子不舒服成這樣了,沒必要逞強,她可不想凍死在這山上。

拖着發疼的腿,慢吞吞地走在回去的小道上,走了一陣,陶渺突然有些渾身發毛,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瞧,可待她回頭看,卻又什麽都沒有。

路上倒是有幾個人,只是他們都埋頭趕路,誰都沒有在意她。

許是錯覺吧。

雖如此安慰自己,陶渺還是止不住內心的驚懼害怕,她疾步往家的方向趕,一進門便利落地落鎖,好似晚一步就會有怪物撲進來一般。

她向後退了兩步,還未安下心,就感覺撞上了什麽堅實的東西,垂眸便見一片高大的影子蓋住她落在身前,她一顆心吓得快要跳出來,差點失聲尖叫之時,卻聽那個熟悉冷淡的聲音響起。

“怎麽才回來?”

陶渺轉身仰頭去看他,雖身處一室這麽長時間,但韓奕言幾乎一直躺在榻上,她雖知他高大,卻不想當人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時候,那種身高的差距所帶來的壓迫感令她呼吸一滞。

韓奕言垂首,亦觀察着這個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她比他想象的更加嬌小瘦弱,似乎用一只手就能輕輕松松提起來,此時還十分狼狽,雙頰和鼻尖被凍得發紅,雪一化,褲腳濕了一片,她喘着氣,呼吸淩亂粗重,似乎在畏懼什麽。

“出何事了?”他颦眉,下意識詢問道。

陶渺不喜歡這種被人居高臨下探視的感覺,她瞥過眼,“沒什麽,我就是餓了,急着回來吃些東西。”

她放下竹簍,将柴火倒出來,堆在角落,取來火折子想要生火,可那雙凍得發紫的手卻止不住顫,火如何也生不起來。

陶渺有些煩亂地“啧”了一聲,恰在此時,一只大手橫空而出将火折子拿了過去,只幾息的功夫,竈膛裏的火便燃了起來。

紅亮的火光融着暖意,令陶渺不自覺靠近,身上的嚴寒終于漸漸消散開去。坐在矮凳上取暖之際,手上忽得被塞了一只盛滿熱水的碗。

陶渺望向韓奕言,兩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她垂首沿着碗壁抿了一口,暖意順着喉嚨,仿佛抵達了四肢百骸,甚至于心口,都暖得不像話。

她早已忘了有多少年,不曾有過這樣的場景,孫玖娘還未生病的時候,她也常坐在矮凳上,對着爐膛,看孫玖娘做飯,有時,孫玖娘還會為她泡一碗甜絲絲的糖水,糖是稀罕玩意兒,喝上一碗,陶渺就能樂好久。

憶及往事,這段時日以來繃緊的神經似乎松了一些,她深吸了口氣,忍住鼻尖的酸澀,深深将頭埋了下去。

韓奕言并未拆穿她,視線落在她捧着碗的雙手上,眸色微沉。之前教棋的時候,他便發現了,一個十餘歲的姑娘,一雙手又黑又瘦,堪比常年砍柴的樵夫,漫步着厚繭,傷痕,還有凍瘡留下的疤印。

若不是做了數年的重活累活,那手也不會被糟踐成這樣。

他看見陶渺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在碗中,一瞬間卻好像在他平靜無波的心湖中蕩起了一圈漣漪,韓奕言感受着內心一閃而過的波動,眉心微颦,少頃,神色複歸清冷淡漠。

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丫頭罷了,他無需浪費精力關心太多,離開前,多給些銀兩便是。

同情心,于他,是最要不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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